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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东太原境内有山名为五台山,是中土佛教四大名山之首,亦是避暑名山,同时自古兵家王者又频出于此,早在周朝便有的唐国,春秋五霸的晋国,战国七雄之三的韩、赵、魏,隋末的李渊父子,再到如今的枭雄晋王李克用,可见其地利之佳,风水之好,可谓得天独厚。
在五台山五台县,李家村附近小河一侧土崖,这个不起眼的河岸上,坐落着一个方圆不过五亩的寺庙,庙宇坐北朝南,前后各有一道山梁,寺旁渠水环绕,林木繁茂,红墙绿树,溪水青山,极为幽静,这便是五台山,南禅寺了。
南禅寺南北长二百尺,东西宽一百七十尺,分两个院落,殿堂六座,其中尤以大佛殿为主,多为木构建筑。由于这里高而背风,较为干燥,所以即便已历时百年之久,这里的木质建筑也保存得十分完好。自晚唐以来,兵荒马乱,战火不断,幸得南禅寺远离寺庙最集中的台怀闹区,藏于偏僻山乡之中,不引人注目,故而躲过多次刀兵之劫,得此地利之势,南禅寺自建中三年(公元782年)重建以后,至今仍保存得完好无损,也因此多得佛家珍品,储存于此,可谓庙小菩萨大,个中玄机更为奥妙。
故事便是在这样一个外表不起眼的庙宇当中由一个更加不起眼的小和尚开始的。
“快看快看,扫帚星拿着扫帚在扫地呢,真是不吉利,自己是扫帚就算了,还要再加一把,还嫌害的人不够啊?”几个农家小孩熙熙攘攘拥作一团,朝着一个扫地的年幼和尚恶言相向。
这些孩童最大的不过十岁,小的只有五六岁,绝不会是自己上山的,应是随着父母一同来拜佛烧香许愿才是。不过善男信女免不了三拜九叩,穷人家捐不了多少香火钱,则更要以行动表示虔诚,要花费的时间自然更多,孩童们生性喜动,最怕无聊,父母们一心念佛,便也放着他们去了。小伙伴们结队游玩,对于这个年纪的孩童来说,即便南禅寺是一座小寺庙,但同他们也像冒险一样,十分刺激,彼时正在一小院门口盯上了一个小和尚,不知因何缘故,竟是出言挖苦。
小和尚侧目回首,浓眉大眼的模样本该十分惹人喜爱,可是那双眼里的悲伤、无助、苦闷等错综复杂的感情,委实不像是这个年纪该有的,看其模样不过五六岁,身材瘦小,还不如手上抱着的那捆竹条扫帚高,两只小手根本抓不住这粗粗的一捆,只得十指用力将细小的指头挖进竹条之内,握紧其中几根,勉强挥动。
小和尚双眼扫了一下这些孩童,不禁嘴角抽搐,两只大眼睛不知是被旁人挖苦还是心有旁事,竟已泛起了泪光,当下把头一转,两只细小的胳膊用力抱紧扫帚,继续扫着地上的杂物灰尘。
领头起哄的孩子见小和尚没理自己,不禁觉得有些挂不住,一时间心头有气,上前两步叱喝道,“臭小子!”
一旁两个小童见领头的生了气,便也叱道,“你聋了吗,我们老大跟你说话没听见吗?”其中一个孩童见小和尚还不说话,注意到了其扫在一起的杂屑堆,两步上前一脚踢散,这地是白扫了,不过孩童的这一脚可是没有白踢,小和尚在瞳孔中打转的泪水终是流了下来。
两边孩童见了瞳孔一张,赶忙转首朝他们自封的孩子头儿道,“哈哈,老大,这小子哭了!!”
那个十岁孩童听罢喜上心头,三步并二走了过去,小和尚不愿见他,把脸瞥向一旁,可是这个孩子头儿毕竟年长许多,相较也是十分高大,力气也大,硬生生地扭过和尚的小脸,看到那两串泪珠和不悦的眼神。
“呦嘿嘿,这小子哭了,过来看看嘿!~”好热闹是人的本性,小孩更是如此,拥拥搡搡地围了过去,其中只有一个可爱的农家小女孩面露难色,两只小手僵在空中,欲阻旁人,却终究胆怯下来。
小和尚咬紧下唇,怎也不愿在众人面前发出丢脸的哭声。
领头孩童见众人围了上来,更来了兴致,两只相对粗壮有力的胳膊伸了出去,双手握住小和尚僧袍衣领,小和尚身型矮小瘦弱,不得已踮起脚尖。
领头孩童嘲弄道,“哭啊,要哭就哭出来啊!大伙儿可都等着看热闹呢。”
小和尚把脸扭向一旁,不予理睬。
领头孩童见状微怒,“呵!你个臭小子,竟敢不理我,讨打!”其一只手攥住僧袍衣领,另一只手举拳要打。
“不…不要啊~!”那个可爱的女童终是喊出了声,略显颤巍地劝道,“怎么…怎么可以这么欺负人呢…菩萨会怪罪的。”
女孩模样生得俊俏,加之又娇俏可爱,这一劝阻虽是让领头孩童心有不悦,但也还是装作心平气和地支吾道,“小草儿,这个吧…这个臭扫把星他不是什么好人,他…他才入室没两天,住持爷爷就死了,你忘了吗,多好的住持爷爷,还给咱们发糖吃呢?”
“可…可是这跟小和尚有什么关系呢…”
被叫做‘小草儿’的女孩话没说完,领头孩童便赶忙打断道,“当然有当然有,住持爷爷体格多健朗啊,就算活不到一百岁,怎么也得九十九,都是因为这个臭扫把星的缘故,才…啊!!~~~”话没说完,领头孩童竟是不觉地一声惨叫,攥着小和尚衣领的手腕上留下齐齐的一排牙印,更是渗出些许血来。
儒家亚圣孟子留下的《三字经》开篇首句便告知世人,“人之初,性本善。”可是儒家学派自孔孟之后最为杰出的一位大家当属荀子荀卿,其大反孟子主张,声称,“人之初,性本恶。”后人喋喋不休了几千年,究竟孰是孰非,只可道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罢。不过就今日而言,或许荀子的话比较有道理…
领头孩童一把推倒小和尚,与其扭打在一起,毕竟气力相差太远,没多少工夫小和尚已被孩童欺在身下,俯面朝地,整张脸被按在土灰当中。
“哼!扫帚星居然还敢咬人,说,说你自己是扫帚星!”跟班几个小孩见和尚已经动弹不得,纷纷争相上前,按住小和尚四肢,口中或叫嚷“扫帚星”,或叫嚷“咬人狗”。
小和尚咬紧牙关,死不服输。被叫做‘小草儿’的女孩一旁焦急哭嚷,“别…别打了,别打了,快住手吧!!~呜呜…”
领头孩童见女孩流泪求情,不但没有丝毫停手的意思,反倒心头更怒,张起手来朝着小和尚面颊连连扇打,“快!快说自己是扫帚星,是咬人狗,快,快说!!”
“住手!”南禅寺本就不大,这边的嘈杂声引来不少拜佛香客,熙攘的人群自也让寺庙的和尚们赶来探明究竟,当下断喝喊停的乃是南禅寺庙宇里的一个大和尚。
孩童们毕竟年幼,见大人呵斥,便也赶忙罢手,人群中挤出几位农夫、妇人,显然是这些顽劣孩童的父母,将各家的小孩领到身前,有明事的家长欲上前为自家小孩不懂事的行为与大和尚道歉,可是这会儿忽地一声妇人尖叫,让场中人不禁侧目。
“呀!大牛,你这胳膊是咋子弄的啊?你们看看嘿,都出血了,这是谁下嘴这狠啊!?”妇人身材壮硕,气急败坏,她口中的‘大牛’无疑是欺负小和尚的始作俑者,那个十岁的领头孩童。
大和尚见了,心中有数,竟是转回首瞪了小和尚一眼,随即转身走到妇人跟前与其道歉。
小和尚已经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了,他的耳朵被打得嗡嗡作响,只能隐约听见壮硕妇人的撒泼骂声,“这出家人咋还能这么心狠呐,你看看给俺家大牛咬的。”
还有大和尚道貌岸然的赔笑声,“是是是,劣徒顽劣,贫僧回去必当严加管教。”
小和尚听不得了,也不想听了,他不明白,为何场中没人顾及到自己的模样,难不成他们都看不到?小和尚两腮通红,现在已经肿起大片,嘴角有被打破溢出的血渍,下唇也有自己因咬合过度渗出的鲜血,以及那满面的灰土,竟是无一人看到吗?
不,非是场中无人看到,而是场中无人为其说话罢了。
撒泼妇人想必也是看到了小和尚的惨相,觉得自家孩子没吃亏,便也索性“大度”不再追究了。
人群散去之际,庭院门口现有一身着赤红袈裟的老和尚,单看面相便知其年事已高,两条白眉皆已过颚,长须垂至胸前,面上皱纹参差,但是气色极佳,双眼炯炯,视线落在小和尚身上,似在沉思。
小和尚没有注意到他,半途出来了事的大和尚注意到了,也就无瑕顾及小和尚了,只道,“还不快去面壁思过”后便朝老和尚的方向抬脚走去,躬身相迎。
能身着大红袈裟的必然不是普通和尚,周遭僧侣无不上前双手合十施以佛礼,百姓人群中也议论纷纷,其中有人不禁惊叹一句,“那…那位是‘显通寺’的监寺!!不会错的,我以前去镇里拉货的时候赶上寺庙作法,在人群中见过他一次,绝对错不了的!”
监寺,在一间寺庙中的地位仅列住持方丈之后。
人群熙攘声更厉害了,五台山,甚至中土第一庙宇‘显通寺’的监寺现身南禅寺,对于这些世俗间的升斗小民来说,便如同有幸得见当今圣上一样,不过…没有人愿见如今的这位‘圣上’就是了。
农家女孩‘小草儿’一步三回首朝小和尚这边眺望,视野中那瘦小的身影显得那般落寞、无助,没人帮他拭去面上的灰尘,也没人去给他擦掉嘴角上的血渍,仿佛要被人群踩倒一般。
这本来是一个艳阳高照,万里无云的好日子,可是这么好的天气,小和尚余下的时光却只得在面壁房里度过。
四下无人,小和尚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委屈,“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两串泪珠冲刷着面上灰尘,留下两行痕迹,下唇的齿痕已经结痂,那本来瘦小略显塌陷的两腮此刻因肿胀而大了一圈,小和尚只觉浑身疼痛,哭着哭着也就累了,合起大嘴,缓缓闭上眼睛,竟就这样匐在地上睡着了。睡梦中口中还不住地喃喃念着,“爷…爷爷……”
南禅寺送走香客,关了庙门,大小和尚彼此聊闲话,有人就提到,“真想不到住持圆寂,‘显通寺’的监寺都亲自前来追悼,咱这南禅寺倒也算是蓬荜生辉了一把。”
“唉,虽说是真的,不过住持平时人那么好,就这么走了,这心里怎也不是个滋味,想必住持年轻时也一定不是池中之物吧。”
梦庵中,小和尚被一群孩童围在当中拳打脚踢,
庵堂内,小和尚身体蜷缩,冷汗横流,瑟瑟发抖,泪水不住地又淌下来。
“爷爷…你不在了,大家都欺…欺负嗔儿,呜呜…”脑海中浮现起早些时候那些农夫、妇人,是的,因为这些小孩都有父母,才不会被人为难,而在场那么多人却无一人肯为自己仗义直言,只因自己…是个孤儿。
小和尚在自己的哭声中醒来,如今正值打春之季,此河东五台山风水宜人,可虽过了寒冷之冬,但傍晚过后,还是有些许凉意的。
民间普遍有“春天冻人不冻水”的说法,只因这冰雪消融之际吸收热量,使得气温降低,许多人过冬无恙,却是在春后得病,因此,人们又普遍有“春捂秋冻,不得杂病”的说法。
小和尚只得一身僧袍,加之傍晚一过,夕阳西下,又是睡在地上,不禁凉意袭身,再难入眠。
“咕噜噜…”小和尚抚了抚肚皮,那本就瘦小的身子,已经快要前胸贴后背了。其揉揉眼睛,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小脸上的杂尘和泪水已经使得其面容花了起来。
“饿了,去厨房看看还有什么吃的没有。”自己言罢便推开房门,如今夜色渐浓,黄昏已至,南禅寺内宁静非常,
“铁甲将军夜渡关,朝臣待漏五更寒。
山寺日高僧未起,算来名利不如闲。”
自古世人有此慨叹,绝不是空穴来风。
除去苦行僧不算,寺庙僧侣天睡我睡,天醒我醒的作息风吹不摇,雨打不动,如今戌时之半,用罢晚饭的他们都回各自房中睡觉去了,今日南禅寺住持普善圆寂,各路教友前来吊唁,又因而引来善男信女无数,一天忙碌下来,和尚们早早就寝,就更无人理会受罚的小和尚了。
小和尚蹑手蹑脚来到厨房,轻轻推开屋门,在厨房里寻觅着食物。即便不久前心中还有万千苦水,但孩子毕竟就是孩子,不管受了多大的委屈,哭过,也就忘了。
寺庙里清茶淡饭,小和尚一番寻找,得了两块窝头,咬一口硬邦邦,嚼在嘴里如同沙屑,赶忙打开一旁的大锅盖,看到里面还有一点粥,说是粥,其实不过只剩米汤罢了,米粒想来早已被人分完。
小和尚在一旁拿起一个瓷碗盛满米汤,蹲在地上用窝头沾着吃,不消一会儿便吃完了。“今天的米汤真好喝,好甜啊,”小和尚把余下的窝头塞进怀里,自言道,“嘿嘿,这样下顿就不用挨饿了!”
寺庙非是盈利之地,终年仰仗着朝廷供给,和民间百姓的香火钱维持生计,可是如今兵荒马乱,朝廷也已衰亡,百姓连温饱都是问题,又哪来的钱募捐呢?所以近些年来南禅寺上的僧侣们不得已只得白天到山下化缘,傍晚才归,勉强维持生计,可是近来住持圆寂,寺庙内事务繁杂,和尚们着实过了一段苦日子。
而小和尚就更不用说了,寺庙里唯一疼他的人也去世了,本就年幼遭人欺负的他时常连饭都抢不到,今天得了个窝头,便像得块宝贝一般。
小和尚正欲离开厨房,余光所扫,瞄到了垃圾桶里的一件…
“咦,这…这不是菜包子吗?”原来垃圾桶里有一块不知谁掉的半个菜包子,小和尚蹲在那里怔怔出神,“今天有菜包子吃吗?是…是谁扔的,太浪费了。”
‘显通寺’监寺一众今日造访,僧侣们怎也不能以窝头相待,便煮了一大锅红薯米粥,把庙里存的细粮都拿了出来,用后院种的韭菜包的包子,大葱拌豆腐招待客人,可是白面不够,本寺的和尚轮不到便只能食窝头了。
小和尚伸出小手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拾起了那半块菜包子,摆在眼前连咽口水,“是…是白面!记得以前我还吃过一次呢,多久了呢?记不得了…”
小和尚跑到一边拿水冲了冲,而后扯下一块面塞到嘴里,闭上眼睛细细咀嚼。
“嗯!好软啊,不用喝米汤,直接吃就行呢!”小和尚再不犹豫,三口两口就把这半块菜包子咽下了肚,嘴里还连连回味道,“真香,如果刚出锅热乎乎的话,应该更香吧,呀!对了,应该给爷爷留一点…”
想到这,小和尚不禁黯然神伤,“爷爷,你上哪去了…”泪水再次顺着脸颊流了下来,趁着夜里无人走进灵堂,看着屋内中央桌上的灵牌,其上刻有‘南禅寺方丈,普善’的字样,小和尚抽了抽鼻子,上前两步跪了下来,用力三叩首,额头通红,而后缓缓起身,抽泣道,“爷…爷爷,你说你要去西方极乐世界了,到了没有啊?那边好玩吗?既然是极乐世界,一定没有大牛那种欺负人的坏蛋吧?是不是每顿都有菜包子吃呢?不用三天两天就面壁吧?爷爷,你…你带我去好不好?”。
小和尚瞪着大眼睛问出一连串的问题,丝毫没有发现角落里那个不禁连连叹气摇首的身影,可能是听不得这样的话了,这个身影的主人捋着自己垂至胸前的胡须,缓缓退离。
小和尚说了良久良久,没人回应,终是拭去面上泪水,转首要走,可是才走两步,小和尚回头看看灵位,踌躇了一下把怀里的窝头拿了出来,上前两步将其与桌上的供果糕点摆在一起,这才缓缓离去。
冬去春来,百花争艳,南禅寺依山傍水,出了庙宇晚风袭来,只觉阵阵幽香。
小和尚于河边盘腿而坐,止住了哭声,颤抖的身躯微微平稳下来,双手合十闭眼口中默默念道,“应如是生清净心,不应住色生心,不应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小和尚一遍遍诵经,良久过后,缓缓张眼,整个人的精神为之一振,好了许多,瞳孔里的消极情绪也去了大半,借着月光探首河边观瞧自己,“呀!脸怎么这么脏了?”小和尚双手盛水在脸上搓了两把,霎时间神清气爽,人也精神起来,对着河中倒影哈哈笑道,“哈哈,爷爷教我的这两句经从记事起就在背,虽然到现在都不知道这两句话到底在讲什么,不过每次打坐诵这两句经,心情都能好许多呢…咦?”
小和尚再看河中倒影,已不只是自己一人,有一个更大的倒影将自己包裹在内,小和尚赶忙回首,映入眼帘的是一年约三旬的男子,此人一头长发保养得连绝色女子都可欲不可得,且均过腰际,皮肤白皙尤胜美人,剑眉丹凤眼,发髻是中尖两凹的美人尖,一袭道袍着身,可见乃是道家中人,不过让人费解的是,本该以养生为主的道家中人的他,此刻却是印堂发黑,气喘不稳,双眉紧蹙,似是心有烦事。
小和尚站起身来,南禅寺庙宇不大,很少沾染世俗烦事,又坐落于佛家名山五台山之内,所以年仅六岁的小和尚此番是第一次遇见道士,在他眼中,除了穿僧袍的是和尚外,其他服饰的人都是烧香的香客。
“呃,施…施主,不知…呃…寺庙大门已经关了,要想…想烧香许愿的话,还请明日起早吧。”小和尚脑中想着平日里师兄师叔们接待山下香客的模样,此刻照葫芦画瓢的装起了大人。
道士五尺十寸的身量高出小和尚大半个身位,其此刻没有说话,看着有些凶巴巴的脸上似是多了一抹柔情,缓缓伸手抚向小和尚青紫的面颊,小和尚觉得面颊火辣辣地一痛,下意识地向后躲了躲,见状道士赶忙把手撤了回来,面露忧色,瞳孔中闪有心痛之情。
小和尚呲牙咧嘴,因肿胀比平常大了不少的小脸蛋儿抽搐了几下,看着道士不禁有些害怕起来,暗暗环顾四周心头忖着,“这个人看起来比大牛还凶,也高大许多,该不会也想欺负小和尚吧?这四周没人,他要是打小和尚怎么办呢?”小和尚四下寻找逃跑的路线。
“谁弄的?”道士忽地开口道,声音阴沉。
“…呃?”小和尚一时间不明所以。
“嗯…”道士怕再碰到小和尚的脸颊,手指在半空僵了僵,而后朝自己的脸颊指了指。
小和尚这才会意过来,想起早些时候被人欺负的情景,不禁有些黯然神伤,嘟起小嘴哀声道,“是大牛他们。”
“大牛?”道士眉头蹙起,眼神中闪过杀意。
小和尚丝毫没注意到道士的变化,想起那个‘大牛’他就心头有气,如今有人问起,其也不禁瞪起大眼睛愤愤道,“是啊是啊,大牛这些人没事就欺负我,只有小草儿一个好人!”
道士听得有些乱,不过他忽觉自己杀气渐浓,胸腔起伏不定,瞳孔张起一惊,赶忙闭眼凝神,深呼吸气,心神平稳下来,盯着小和尚字正腔圆地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呃?”小和尚如丈二的和尚,全然摸不着头脑。
道士皱眉一怔,想想而后再道,“…人必自辱而后人辱之,如果你不是自认为软弱之人的话,那他们怎么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欺负你?”
小和尚挠了挠头,“也不是啊,爷爷生前时常叮嘱我,说不让我动‘嗔念’,虽然我也不大明白那是什么,不过好像就是说不让我和别人打架,不能生气动怒…”
“哼,”道士哼声一喝,虽是声音低沉,但却震慑得小和尚立马收声,大气都不敢再喘,道士看在眼里,当下竟是面露厌恶之情,“如此胆小怯懦,岂能不受人欺?真是可恨,普善那个老秃驴…!”
“喂!!~”小和尚闻言断喝一声打断前者,道士侧目看向小和尚,后者吓得不禁心底一慌,但还是硬着头皮强道,“你…你不能这么说爷爷,爷爷是…爷爷是个好人,他就像,呃…就像我的父母一样,我不许你说他坏话!”
道士闻言倒也不怒,而是挑起眉头饶有兴致地道,“你…为何如此以为?”
“啊?”小和尚硬着头皮一口气喝斥前者一番,如今气喘吁吁,没能明白道士的意思。
道士屈身蹲下,眉头微蹙在小和尚额头轻敲了下道,“父母,为何你会觉得那个老…那个老和尚会像你的父母?”
小和尚“哎呦”一声揉了揉额头,而后抬眼望天思索道,“因为…因为小朋友们惹事以后都有父母出来帮忙,爷爷在的时候每次挨欺负都会出面把我藏在身后,我就知道那些人就不敢再欺负小和尚了,爷爷的袈裟后面是最安全的,就好像大牛他娘出面后,师兄师叔们就不敢为难他了一样。”
听罢这番话,道士的脸色暗沉下来,缓缓低下了头,手搭在小和尚的肩上,身躯发抖,久久不能平静。
小和尚觉得前者不对,瞥眼偷瞄喃喃道。“你…你怎么了,叔…施…施主?”
“你叫我什么?”道士猛地抬眼,双瞳隐隐含着泪光。
“呃…”前者猛然说话,小和尚吓了一跳,而后眼珠转了转才道,“施主…?”
“不,不是,前一个。”
“嗯……”小和尚努力想了想,而后豁然道,“叔叔?”
“对…”道士点点头,而后站起身稳了稳心中情绪,背过身去低声道,“你以后叫贫…叫我做叔叔便好。”
小和尚挠挠脑袋撅嘴不解道,“可是我们在寺庙里都叫山下来的人施主啊,只有山下的小施主们会叫山下来的大施主们叔叔伯伯阿姨婶婶…”
“好了,”道士伸手打断而后回身道,“因为这里是寺庙外面,而且你口中的施主是指那些信佛的人,而叔叔我是不信佛的。”
“不信?叔叔你怎么不信佛呢?不是大家都信佛的么?为什么你不信?为什么…”小和尚一连串问出了一大堆问题,不过显然眼前这位道士不是什么耐心的人。
“够了!”道士一声断喝,吓得小和尚再不敢出声,“什么狗屁佛……”道士看小和尚吓得浑身颤抖,当下稳了稳心神,回想着他记忆中喜爱说教的某人,用那人的口吻淡道,“孩子,这个世界很大,人们相信的也绝不仅是一个佛教,这个世上还有很多很多的事物值得人们去相信,等你长大了,自然会明白。”
“呃…叔叔,你的意思是不是叫做…对了,叫做‘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小和尚联想到平日里经常听庙里和尚们说的这句话。
“…嗯,对,是啊,”虽然小和尚用佛教用语来答,但是道士仍是很开心,而后抚着小和尚的脑袋道,“那你那个普善爷爷已经没了,以后再挨欺负你该怎么办?”
小和尚闻言一窒,当下双手抱肩抚着下颚眉头紧锁道,“嗯………………”
“好了!”道士很是不耐烦,瞳孔一张露出其内无数血丝,瞪着小和尚微怒道,“你…怎会如此婆婆妈妈,男子汉大丈夫行事雷厉风行,岂可优柔寡断,这座寺庙把你耽搁了!”
小和尚吓得两腿发抖,不知道自己又做错了什么,眼前这个道士喜怒无常,真叫其琢磨不透。
道士深吸吐气数次,平复下情绪道,“记住,天助自助者,如果你自己都不想着帮自己的话,那便没人能帮得了你,明白吗?”
“呃…”小和尚大眼睛转了转。
“明白吗!!??”道士不耐烦地低吼一声。
“嗯嗯嗯!!!”小和尚吓得赶忙点头应声,连道,“明白了明白了!”
“哼。”道士哼声起身,背对前者,双手别在身后,似是心有不悦。
小和尚抓了抓自己的脑袋,不解道,“那…到底该怎么做呢?”
道士缓缓转身淡道,“叔叔教你本领,日后便无人敢欺负你了。”
“可是…”小和尚嘟嘴挠耳道,“爷爷不让我跟人打架啊。”
道士虎目一张,赶忙闭上双眼,暗暗握紧拳头紧咬牙齿,似是在忍耐心头嗔怒,从牙齿间挤出数字,“你…你可以用来保护自己,你那个普善爷爷死了,没有父母的你要学会保护自己。”
“嗯…嗯?”小和尚顿了顿道,“你…你怎么知道我没有父母?”如今兵荒马乱,许多人无法养活自己的孩子,又加之数年前河西梁王大举搜查年幼婴孩,枉杀无数孩童,故而许多父母把孩子送至山上,许多小和尚虽是没见过自己的父母亲人,但并不代表他们没有父母啊。
道士眯眼哼声道,“叔叔我知道的还有很多,比方说你名易姓…姓荀,有双字嘉容,法号戒嗔,叔叔说得对也不对?”
“对啊!对对对,叔叔你真厉害,我们第一次见面,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啦?”小和尚惊讶得连连拍手。
“哼,”道士扬嘴一笑,屈膝盯着小和尚道,“那你要不要跟叔叔学本领。”
“嗯…”小和尚满脑子回想的还是他心中那位爷爷所说的话,对于这个不懂世事的孩子来说,那位已逝普善的每句话,都深深铭记在了他的心里。
道士竟是脸上闪过一丝戾气,但也随即按捺下去,咬着牙齿,心平气和地说出了他前三十年从未说过,日后岁月也从未想过会从自己口中说出的一席话,“你…你认为普善那个老和尚的本领如何?”
“当然厉害了!爷爷是最厉害的!”这要算是小和尚今晚回答问题最快的一次了。
”…嗯,那既然如此,你不想变得跟他一样厉害吗?“
“可…可是…”
“天助自助者,只有自身富足的人才有能力去帮助别人,只有强者才有能力去帮助弱者,你可以用学到的本领去帮助别人,而不是迁怒他人,你…”道士用罢最后一份耐心,强做柔声道,“明白了吗?”
小和尚凝眉沉思一会儿,豁然道,“叔叔你说得好有道理啊,我以前都没想过这些,小和尚愿意跟你学!”
“嗯,好孩子…”道士点点头,终是没有白白浪费口舌,可见小和尚双膝跪倒在地,其单脚顶其双膝,不让其跪,皱眉道,“你做什么?”
小和尚不解道,“叔叔你教我本领,不就是我的师傅了吗,拜师不都要跪的么?”
也不见道士发力,小和尚便霍地站直了身躯,前者凝眉道,“这套世俗礼节,简直俗不可耐,能免则免,如若你真把我当做师傅,那边应承叔叔三件事便可。”
“三件事啊…”小和尚抓了抓脑袋道,“…好啊。”
“这第一,你跟我学本领一事,只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不可有第三者知晓。”
“为什…”小和尚本还想一探究竟,可是看到道士那瞪起的双眼,便赶忙点头道,“好!”
“第二,你可以用我教给你的本领保护自己,但是不到万不得已时,绝对不能将我教你的法门暴露于他人,否则于你于我,皆有不利。”
“哦…好。”
“这最后一件,”道士转回首面朝小和尚严肃道,“你绝不可动杀机,更不能取人性命。”
“那…那是当然了!”
“好了,那今晚便到此为止,你每夜傍晚时分来此便可与我相见。”
“怎么了叔叔,不教我本领么?”小和尚一头雾水,刚刚来了兴致的他,竟被人叫去睡觉了。
“不急,来日方长,而且…”道士微微侧首似有深意,口中嘟囔道,“今日似有不速之客…”
“嗯?叔叔你说什么?”小和尚不解。
“没什么,”道士摆摆手道,“记住叔叔今日跟你说的话了么?”
小和尚点点头道,“嗯,记住了!”
“好,时候不早了,赶快回庙宇休息,记住,明日日落西山,叔叔还在这里等你。”
“知道了!”虽然自始至终道士给人感觉颇为阴森,起初小和尚心里打鼓,但是一番谈话下来,不知为何,小和尚觉得眼前男子十分亲切,心里不禁开怀,跑出两步后忽地驻足,转回头朝着道士背影大声问道,“叔叔,你一定认识我爹娘了?”
晚风之中,道士的背不禁一颤,似是沉默良久才用低沉的声音回道,“时候到了,我自会告知于你,现在…赶快回去睡吧。”
“嗯”小和尚明白,道士这么说,便是识得自己的父母,其现在不愿相告,日后也会告知自己,而且自己心里对眼前这个道士有着莫名敬畏,便也没再纠缠,蹦蹦跳跳地跑回了寺庙。
侧眼观瞧小和尚灵动瘦小的背影,道士摇首会心一笑,阴寒的面上露出些许慈祥与关爱,“呵呵,真不知这孩子像你们哪一个,不过放心吧,就如你们所祈愿那般,这孩子生活得很安逸,也生得可爱,如今贫道来了,便再也不会有人欺负易儿了。”
就在道士抬眼望月,抒发心中慨叹之时,身后忽地响起一声佛号,“阿弥陀佛,佛家般若,般若波罗蜜,破!!~”
身后一声炸响,早些时候那位白胡白须,被众人簇拥的老和尚凭空出现,单手竖掌手握佛珠,视线落在道士背脊之上。
道士似早有准备,知道和尚要来一般,也不慌忙,先是阴森一笑,而后转首回身,盯着老和尚的目光桀骜不驯。
两位出家人如此境况下相遇,又能否善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