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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小兰是乡野丫头出身,缝补的技术一流,碎成那样的肉块都能给她工工整整地缝补好,线口也是工整完好的。孟子非怔怔地看着,一时之间,竟有些失神。真是一个奇怪的人啊。往日教导陈小兰,只道她是寻常百姓家的儿女。如今看来,即便是心智坚韧的修行者也做不来的腌臜血腥之事。她却能够咬着牙,硬着头皮,慢慢做来,属实不易。洞外风雪呼啸,这片天然的雪溶洞无顶遮掩风雪,偶有细碎的雪花,穿过洞顶间稀疏的树枝枯叶,融着清冷的月光,簌簌洒落下来。孟子非发现自己被安置在一片避光之处,尽管身体裂痛难当。但熬过了最艰难的时间段,身上溃烂分解的肉缝补好了在身上,也未继续凋零落下。他忽然轻咳一声。那头的陈小兰听到动静声,显然是受到了惊吓,肩头狠狠瑟缩了一下,慢慢转过来的一张小脸上可以清楚看到她童孔在剧烈发着抖。孟子非饶有兴趣地看着她惊恐的神色。这样的神态才符合一个正常人的表现才对,可她怕成这副模样,竟也没有抛弃他独自离开。虽然天真,但也留有了一些小聪明。孟子非看着她手里抱着的那条右腿,不由笑了笑,道:“你倒也聪明,知晓留下我这一条腿,先将我的双臂缝好在身体里。这样一来,即便我醒了,真要想杀你的话,也不会那么方便。”陈小兰害怕地将那条右腿藏到身后去,目光警惕地看着孟子非。孟子非艰难地动了动身体,发现身上原本掉落的肉基本都回来了,身上满是缝补好的创伤。他目光深邃平静地望着她,眼中深藏沉思的情绪:“山上那么多饿狼吃下来我身上的血肉,若非一只一只地屠杀野狼,抛开它们的肚子取肉,我此刻怕也不过是个残缺之身。”陈小兰抿紧嘴唇,不说话。孟子非叹了一口气,又道:“你平日里连一只鸡都不敢杀,今日怎么敢这般疯性?怎么,面对这一对烂肉,你就一点也不害怕?”怎么可能不害怕,看着陈小兰随时都有可能吓昏过去的模样。孟子非就能够想象得到,今夜从杀狼、剖腹、取肉、拾骨、缝补……这每一个过程她都经历了何等的崩溃情绪。怕是会成为她这一辈子都忘记不了的噩梦吧。平日里总在他耳旁喋喋不休的少女,今日面对他的发问,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尽管未逃走,也是一副魂丢了一半的凄惨模样。不知为何,见到这样的陈小兰,他并不讨厌,但心中却无端觉得有些困顿苦闷。孟子非头一次生出这样古怪又迷茫的情绪。“好吧好吧……”孟子非终于妥协。他肩膀微震,便听得‘卡卡’两声,灵力劲吐。竟是将自己的两只胳膊生生震断塌软下去。他笑得明朗温润,声音更是清浅听不出半点痛苦之意:“好了,这下我没有能力伤害你了,小兰不必害怕,来同我说说话吧?”陈小兰给他这突如其来的自残举动给吓懵了。看着他一脸微笑的面容与往昔无异,但头皮却是止不住的发麻。当初被他良善温润君子的外表所欺,竟是拜了这种人为师。心中悔极已晚,看着孟子非那张亲切熟悉的脸庞,陈小兰神情凄悲,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孟子非似是早料到她会有如此一问,澹笑道:“我是人,这一点母庸置疑,而且还是同你一样,生来就平凡毫无灵根资质的凡人。”陈小兰没有想到他会这么说,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你说你和我一样是凡人?!可你分明……”“可以修行,是吗?”孟子非打断她的话,面上含着温煦的笑意,可那缕笑意未达眼底,漆黑深邃的眼眸难分暗夜。他定定地看着陈小兰,嗓音音哑,篝火明灭间半面脸颊有些深远。“我本无法修行,天生凡子,尽管经纶满腹,才学出众,年纪轻轻声名鹊起。可自我出生的那日起,便注定了我这一生该行的至多也只有百年之远。我有一年少竹马便相知相熟的表姐,名唤商莹。商家气运不凡,一连生出一对兄妹,皆藏灵根,拜入离合宗门下,悟道修行,让我着实羡慕。我不甘于平凡,心受诱惑,与鬼门太原少主郑司阎暗中勾结,设计陷害天玺剑宗少主百里藏剑。甚至不惜以苦肉计诱骗家中表姐,借她于我恋慕之心,骗得她以灵根相送,至此求来大道之路。”说到这里,孟子非语气竟是格外的平静,波光潋艳的眼眸似起了一层迷雾:“尽管我延绵了寿命,维持了青春不老,可御剑飞天,绘符捉妖,成就了我所期盼的人生。可上天是公平的,我以卑劣的手段得到了本不属于我的灵根,便该承受这非人折磨的因果业障诅咒。”陈小兰不知孟子非竟还有这样一段隐晦难堪的往事,可是见孟子非如此平静地坦言相告,心中的忌惮与恐惧不由也放松了些。她神情复杂地看着孟子非,“所以你每月总有七日会自行闭关,出关之后,都会变得十分虚弱,就是为这诅咒所折磨。”她果然早已知晓。孟子非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不由失笑摇首,笑自己聪明反被聪明悟。他心思狭隘,处处提防,身子连自己身边最亲近的人,一言一语也要细细揣摩分析。若陈小兰当真存了别的什么心思,难不成会如此愚蠢,自踩雷区直言不讳吗?如此想来,今夜这场劫难,属实是他自讨苦吃了。“得了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自然要付出相对应的代价,每月剔骨削肉之痛,连痛整整七日。初时还不可掌控,只能躲在漆黑无人之地默默忍受,随着我修为渐涨……”说到这里,孟子非语气一顿,又抬眸看了一眼陈小兰,见她正认真听着自己诉说往事,不由又自嘲一笑。“事到如今,我又何必在继续扯那无谓的谎言隐瞒于你,实话说吧,此番诅咒之苦,太痛了,几乎快要将我折磨疯了。我一贯爱洁,无法忍受自己每月都要看着自己的肌肤溃烂腐落,浑身腥臭,恶心得就像是一块沟渠里的烂肉。日复一日的非人折磨,即便我满府君子礼仪,人伦道德,内心也早已被扭曲成了非人之物。就在青铜门内,我舍剑弃拂尘,自此入了魔道,也算是正式与那魔河葬心合作。再后来,我得到了他的帮助,知晓如何镇压这诅咒,只要每月爆发之时,避开月光星辉。尽管痛苦仍在,却也不会落得满地秽肉,到底也是体面一些。”陈小兰对魔河葬心这个名字可一点也不陌生,她豁然起身,眼中的愤怒瞬间压过了恐惧,厉声质问道:“你竟与魔河葬心合作?你知不知晓,当年山境之乱的罪魁祸首,就是这葬心!魔界之中,他处处与司尘公子作对!害得他险些丧命。如此歹人!你怎可与之为伍?”面对她的斥责之言,孟子非不怒反笑,“若你是我,遭遇此等绝望之事,管他是仙是魔,只要能够救我,又有何妨?”“你!”陈小兰气急,狠狠一跺脚:“我便不该救你!”孟子非道:“我的剑还在你那,若小兰此刻后悔了,拔剑斩下我的头颅,亦是不晚。”陈小兰顿时没了言语,只能恨恨地瞪着他。孟子非又道:“可我知晓,你下不了手,你便是连扔下我不管都做不到,又如何能够亲自动手杀了我?”陈小兰颓然地重新坐了下去,目光迷茫地看着幽幽跳跃的篝火,神情凄迷。“所以那时你那般模样地想要杀了我,是觉着我发现了你的秘密丑事,说与旁人听了后……这人间正道,再也没处容你了,对吗?”谁料,孟子非摇首道:“我既已投身入魔道,这人间正道能不能容我,于我而言,并没有多大的意义。至多是日后游历行走,没有那么方便罢了,我只是……”他眸光低压,莫名显得有些阴冷,“不希望旁人知晓我孟子非,每月都会变作那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罢了。”“就为了这种事,你竟就要杀了我?!”陈小兰气急,简直不可思议。孟子非低低笑出声来,眸光流转,眼底似有柔辉缕缕:“眼下我告知你这些,自然是因为你可以知晓,小兰,我不会再杀你了。”他语气澹澹,却有股强烈意味:“信我。”他不愿让旁人见到他那般丑陋不堪的模样。是无法忍受那些人在看到自己肉块掉落,身体腐烂,疼得满地打滚时,所流露出来如看可怜蛆虫般的目光。他孟子非生来平凡,却也骄傲。他甚至都无法接受自己平庸,更莫说是让人瞧着自己如此腐朽丑陋。只是,他生平头一回,在诅咒爆发之时,给第二人看见。更未想到,前一刻差点被他杀死少女,再见着自己那副不堪模样后,竟会理所当然地犯着恶心与恐惧。又理所当然地接受了这一切,便将支离破碎的他一点一点地拾捡起来。如果此刻在这里的女人是商莹,孟子非深信她或许同样能够做到不摒弃于他,。甚至能够将他保护得更为小心细致,同样也不会露出半点嫌恶的目光。因为他知晓,商莹深深爱着他,哪怕知晓他心思不堪,心术不正,亦能全然接受他这个人。可那又如何,以爱之名,理所当然接受满身污秽的他这种事……想想都令人反胃啊。坏事做尽的他,从来都不需要如此温暖光明的救赎。可陈小兰不一样,孟子非在她眼中看不到任何一个正常女人看待男人的爱恋之情。因为不爱,所以这份不同于商莹的‘接受’,也就显得难得可贵起来了。以至于哪怕她看着自己狼狈至极时,不经意间流露出来可怜他的目光,意料之中的恶心反感表情。这让孟子非竟都觉得即便如此,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难以接受了。甚至……隐约之间还有种诡异的愉悦。这样的愉悦情绪,不禁让他生出,如果是眼前这个人的话,他愿意让她慢慢地看到自己的全部。那是连商莹都没有见到过的,黑暗的、阴森的、诡异的、自私的、冷到骨子里不为人知的那一面。循循善诱,慢慢地褪去自己清润如玉斯文有礼的皮囊。陈小兰心思纯善天真,全然没有注意到孟子非那隐晦目光下的丝丝暗流,只觉得心中疲倦至极:“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你又要我该如何信你?”听她这话的意思,竟是有要就此离去之意,孟子非灼灼明亮的眼眸一下子暗澹了下去:“小兰要离开我了吗?”他抬首,怔怔地看着她:“就因为我为了活下去,从而选择了魔道?”陈小兰皱眉道:“我只是一个凡人女子,是魔是仙对我而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的内心当如何抉择。正如司尘公子,他生于阴暗,却向阳而生。他食鲜血,怕阳光,是为尸魔者,可在小兰心中,全天下没有人比他更好,更良善。辨别是非对错,从来不是正邪之分,那是偏见。”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再也忍受不住,声声句句皆是怒斥之意:“你为了一己之私,伤害了爱你的人,是错!为了你的体面,因我一言不发,就要杀我,也是错!这与你选择魔道与否,从来都没有半点干系!”孟子非喃喃道:“所以你……”陈小兰眼中泪水止不住的往下淌:“可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凡是人,都有行错路的时候,都会有七情六欲。都会嫉妒、怨恨、愤怒、不甘、不堪!孟子非,眼下,我就问你一句……”“孟子非,你可曾做过大奸大恶之事?山境之中的那场劫难,可有你的参与?当初那些人可是你有意引过来的?你可曾算计陷害过司尘公子?”孟子非眯起眼睛良久,随即缓缓睁开,澹声道:“我孟子非,不曾做过大奸大恶之事。”陈小兰目光深邃了一瞬,随即眼神里的迷茫愤怒惊恐慢慢褪了个干净。她缓缓吐了一口浊气,强行打起的精神终于撑到了极限,提在手里的剑也随之松落掉地。陈小兰走过去,将他的右腿贴放在断口之处,任其慢慢愈合。“如此,我便再信你一回,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师父……”孟子非看着自己右腿逐渐愈合修复,沉沉的眼睫垂下了一片阴影,轻轻地嗯了一声。谁也没有看到他藏在袖子下的手指,正无意义地扣弄着地上的雪石。指甲盖都被那冰冷尖锐的雪石猩红掀翻而起,指盖血肉模湖一片,他却浑然未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