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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今日不同,唐代泥沙尚未堆积,江水在扬州宽阔如海,海潮可以直抵瓜州渡,因此才能作为海港使用。而到了苏州吴郡江面更是开阔,简直浩荡如海了,但江海相衔之处泥沙翻涌,水浊且黄,形成了无数浅滩,反而不如扬州港,因此只能作为渔船靠泊的港口,黄泗浦便是海边诸多这样的港口之一。俞大娘航船只能在江心水深处航行,不敢靠岸,不过俞兰棹造船时早已考虑到了这种情况,航船上载有小舟。此刻用小舟将鉴真一行二十四人及朔湘二人运往岸边,俞大娘航船不但能运人,还设有马厩,朔湘二人的坐骑便养在船艉马厩之中,此刻也一并牵出用专船运到岸边。江朔和湘儿登上黄泗浦岸边,与俞兰棹隔江拜别,航船还要向东走一段海路绕到钱塘江出海口的明州余姚郡。朔湘二人原是要坐船到那里,再到越州会稽郡就是咫尺之遥了。但此刻为了鉴真之事二人提前下了航船。江朔请鉴真乘马,鉴真原以年老不堪颠簸推辞,但江朔扶他上那之后,黄马居然走的十分平稳,别看干草玉顶黄疾驰起来能日行千里,但它颇通人性,当年载着耄耋之年的贺知章就走的十分平稳,如今驮着鉴真小心翼翼地行走简直比坐步辇还要稳当。江水在黄泗浦冲出一道河湾支流,与主航道隔开,渔船停泊其中可避风浪,不过河湾受潮信影响很大,白日里,港中渔船都东倒西歪斜靠在浅滩之上,只有夜晚潮起,才能提供足够的浮力让船只离港。由于船的水线以下部分几乎完全裸露,这些渔船看起来比在水面上看到的渔船要高大了许多,江朔见这些海船的船艏船艉皆高高翘起,果然与江船不同,这就是俞兰棹所说的“穿浪之形”。独孤湘指着一排斜倚在一起的船道:“这些船好奇怪,为什么都涂成朱红色,上面还画着巨大的眼睛,真像四条大鲤鱼一样。”思讬不愧是陪鉴真五次东渡一人,对海船的讲究十分清楚,道:“据说外海有吞舟之鱼,覆舟之怪,这些红漆中掺有朱砂,可以镇妖驱邪,至于眼睛么,大鱼海怪皆出自深海,深海中一片漆黑,深海中二鱼相遇,便以眼睛的大小来判断对方的大小,然后自然就是大鱼吃小鱼咯。”独孤湘拍手道:“这些船把眼睛画得这么大,五百石的船倒好像有几千石似的,用来欺骗海中水族,妙极!妙极!”思讬道:“这些应该就是东瀛人的船了。”独孤湘问道:“那东瀛人呢?”这些船如此倾斜,人在上面都要滑到水里去了,东瀛人显然不在船上。思讬举目四望,指着高处的一处院落道:“应该在那边。”此刻居然朔风暂歇,雪过天霁,冬日暖阳拨开云层照在雪地上,这雪积在地上无人往来,十分洁白,众人踏过却立刻翻出泥印来,原来下面都是软软的滩涂。走到院边,却见夯土院墙高过一人,看不到里面,东南角设有小门楼,门额上写着“鹿鸣”二字,顶上地上皆积着厚厚的白雪,看来久无人走动了。独孤湘问道:“看来没人呢……是这里吗?”思讬道:“东瀛人说就在黄泗浦边的独院,渔人不住江边,冬季时都在城里猫冬呢,除了东瀛人没人会在这里造这么大的院子。”昙静道:“是与不是,叩开门来,一问便知。”说着他上前叩打门环,先是一下,接着四下,最后三下。如此叩了三遍,才听到门内传来脚步声。门枢发出沉重的吱扭之声,打开了一条缝,闪出一人来,此人要说不是东瀛日本人,只怕无人能信,因为他生得实在太矮了……此人不过十岁孩童高矮,却有一张面目沧桑中年人的脸孔。江朔和独孤湘却认得此人,齐声惊呼:“井郎,你怎么在这里?”那人正是井真成,他悚然一惊,端详了半晌,道:“呀……竟然是江少主和独孤娘子,你们不是去了西域么?什么风把你们吹到这里来了?”独孤湘道:“我们是唐人,办完了事总是要回来的,我还要问你呢,你不是在河西参军么?难道是做了逃兵么?”井真成道:“吾参军是做长征健儿,本就是为了攒路费和阿爷回家乡的,钱攒够了自然就不在军中厮混了,本来想买艘小船或者去新罗搭船回扶桑,不想恰逢吾国遣唐使团到达大唐,吾与阿爷准备与使团一起回国。”独孤湘道:“原来如此……如此说来,老乌鸦也在这里?”江朔责备道:“湘儿,不得如此调侃老前辈。”井真成却毫不在意,笑道:“是了,老父也在,不过他这些年不比当年咯,在里面煨灶烤火呢。”三人说说笑笑,十分欢乐,却把鉴真等众僧晾在了一边,思讬等僧人见朔湘二人和一个东瀛人聊得火热,面面相觑,均觉匪夷所思,好在此刻无风无雪,众僧站在太阳下倒也不觉寒冷,思讬和昙静将鉴真扶下马来,江朔听到动静才想起来冷落了众僧。江朔歉然道:“井郎,今日巧遇容后再叙,其实此番我们是陪鉴真大师来的。”井真成这时也转向二十四僧,一眼认出了盲眼的老僧,忙叉手拜道:“原来是大师到访,藤原大使和阿倍大人已经等你们多日了。”他打开大门,道:“诸位高僧请进。”众人簇拥着鉴真进入庭院,却见这庭院非常简洁却又十分雅致,院内是砂石地面,用青石板铺设了曲曲折折的小径,孤植了几株小树,除了一株黑松,其他树木皆已树叶凋零,但树枝的形状修剪得十分舒展优美。只几株树就造出了曲径通幽之感,实是难得,更难得的是院外积了厚厚的白雪,院内青石板上却一点积雪都没有,早都扫在树下。独孤湘道:“雪才停了没多久,就已经把雪都铲扫干净了,东瀛人倒是勤快得很。”她阿爷葛如亮也是营建高手,独孤湘从小耳濡目染,也知园艺之道,一望而知,一则主人颇有雅趣,品味不下王维,二则这院子看似简单却绝非急就章,应该是多年打造,反复修剪才能有如此园景。她对江朔私语道:“遣唐使才到大唐,满打满算不过一年,怎么会有这样的院子?”江朔却不懂园艺之道,问道:“我看这庭院十分简单,很难造么?”独孤湘一扬脸道:“朔哥,这你就不懂了,此苑看似简单,实则气象万千,以白砂石仿水,置石拟山,虽非真山真水却又山河的气象,尤其是这几棵树,移栽到这里之后,需要多年修剪才能透出如此的灵秀之气来。”难得鉴真开口笑道:“小檀越颇通园艺之道,评语虽是嘉许却也贴切,造园之人定感欣慰。”独孤湘瞪大眼睛道:“大师,你不是看不见么?怎么知道这个院子什么样?怎么知道我的评语贴切?”这时一人哈哈大笑,迎了出来,道:“因为这造园之术便是得自鉴真大师亲授!”此人亦生得矮短,光着脑袋是个僧人,虽是寒冬却穿着短衫短裤,竟还赤着双脚踩在石板地上,露在外面的皮肤黝黑,可能是长期在野外劳作的关系,此人既显得比实际年龄苍老又看来精力旺盛不输青年。他抢步到鉴真面前跪倒磕头道:“师父古稀之年还要再次东渡,弟子实在于心不忍。”鉴真伸手按在他头上,道:“普照,你回来了啊。”原来此人就是当年在韶州辞别离去的东瀛僧人普照,普照含泪道:“当年辞去,非是普照意志不坚,而是因为我被官府驱逐,唯恐拖累了师父。之后阿倍大人替我陈情,恢复了学问僧的身份,我便一直在此经营鹿鸣苑,以待时机。”普照一口雒言雅音,汉话可比井真成说得字正腔圆多了。鉴真道:“普照,你的心意我如何不知,此番再度出海,定要达到东瀛日本国。”他想要伸手去搀普照,但因目盲抓了个空,险些跌倒,思讬、昙静忙上前相帮,普照这才起身,抹了抹眼泪道:“此番与前不同,我们有遣唐使相帮,船只、船工都是现成的,且不用回避,此番渡海定能成功。”思讬担心道:“可是我听说藤原大使提出带师父东渡之议被圣人拒绝了……”普照抬头望了一圈,不知是看天色还是别的什么,压低声音道:“我们入内去说。”一行人走到主屋之前,却见有一僧三俗在廊下迎接,普照一一介绍道:“这四位分别是秘书监阿倍仲麻吕、遣唐使正使藤原清河,副使大伴古麻吕。”他指着最后那僧人模样的人道:“这位吉备真备原也是学问僧,学成归国后在日本国为官,如今被任命为副使,已是第二次入唐了。”鉴真对吉备真备微笑道:“我知道阁下之名,原是叫道下真备,是赵玄默的高足,大人两次渡海实在令人钦佩。”普照道:“吉备真备大人有两次渡海的经验,定能助师父东渡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