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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微风轻拂过大明宫黑熏色砖瓦,衬得恢宏的殿宇愈显空旷。政事堂中,李泌从案牍间抬起头,看着窗外的阳光明媚,总觉得近来这日子少了些什么。没有天宝年间的歌舞升平,也没有勾心斗角的权力之争,每日都是平淡的政务,但李泌并不认为这种平静会一直持续下去。他转头看向了李岘议事时常坐的那个位置,此时还是空的,他知李岘近来很关心各地节度使,时不时总会接见一些官员、了解地方上的事务。表面上看,作为宗室的李岘正在为朝廷集权尽心尽力,事实上,却有可能是薛白在分散宗室的注意力,甚至打着让宗室与节度使两败俱伤的主意。李泌从不忌于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权力场上的人物,虽然他是一个仙风道骨的道士。今日颜真卿与杜有邻也不在政事堂,唯有韦见素坐在那似乎是睡着了。“听说,元载回京了。”忽然,闭目养神的韦见素开口说道。李泌方才还在想近来朝堂上没有大的争权夺势,闻言不由微微苦笑,道:“不错,此时正在见殿下。”韦见素道:“元载颇有心计,可为人贪鄙,恐怕会成为李林甫、杨国忠啊。”他这么说其实还是高抬元载了,在他心里,至少李林甫与杨国忠出身还不错,元载却出身贫寒,更加贪婪卑贱。李泌问道:“殿下召回了不少擅于钱粮度支的官员,莫非是要有大动作?”“本就没想能瞒过长源。”韦见素道:“吐蕃使者虽走了,问题的根本却还未解决啊,若今秋达扎鲁恭兴兵进犯,朝廷从何处拿出军费来?国库空虚,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啊。”“既需筹措钱粮,可是要加赋?”李泌故意问道,“难道是改税制?”可薛白的打算,他们都心知肚明。韦见素干脆直说道:“殿下不愿加赋,眼下更非改制之机。无非收回天下寺产,以解燃眉之急。招元载回来,想必是主持此事。”“韦公竟答应了?”“说实话,我并不想答应。”韦见素道:“但殿下的性情你知晓,这些钱粮、田地、人口他必然要拿,若非从寺庙拿,还能从哪拿?”朝廷需要,总能拿到,或是给普通百姓加税,或是清查世家大族的隐田。且不提别的财富,数千万亩的田地,近百万的人口,加税需再加十分之一。韦见素不愿在自己宰执期间发生这样的事,又不愿沾盘根错结的田地兼并之弊。相比起来,佛门反而是比较好捏的软柿子。李泌看穿了这些,道:“治大国如烹小鲜,韦公与殿下这是要下重药。却是否想过?殿下立足未稳,如此行为,必遭致非议。”何止是非议,薛白现在还只是太子,就敢与一整个佛门作对,必然会遭到强烈的敌意,原本蜇伏下来的一些政敌必然会伺机而动,把他从储君之位上掀下来。李泌在意的并不是薛白的位置稳不稳,而是担心这种权力斗争会让才平静下来的局势重新震荡,那就不是社稷与百姓之福了。他之所以问韦见素这些,是想试探一下,看看韦见素之所以答应薛白此事,是迫于无奈,还是故意纵容薛白肆意行事,给宗室势力创造机会?韦见素一丝一毫都没有表露出内心深处的想法,只是叹息道:“能劝的老夫都已劝过了,殿下一意孤行,且此事于社稷有利,只好依从。”李泌遂微微摇头,没再说什么。不多时,有人来报,称元载前来拜会韦见素。韦见素略作沉吟,起身,到官廨单独与元载相见。这一趟被贬谪之后再回来,元载显得沉稳了许多,眼神中的狂热之情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情绪所取代,气质就平和了许多。“见过右相。”韦见素“嗯”了一声,因他对元载没有好感,神态冷淡。元载以前因为出身而常受人白眼,包括在王忠嗣家中时也是,他性格就有些敏感,很在乎别人是怎么看他的。可如今似乎坦然了一些,虽然明显感受到韦见素看不起他,他也不以为意,直接就公事公办地说起正题。“方才我已见过殿下,殿下与我谈及了收缴天下寺产,放僧侣、寺奴还籍为宵一事,此事重大,让我听右相的吩咐。”韦见素声音硬邦邦的,道:“殿下是担心我做不好啊。”元载道:“下官略懂些筹算之术,或能为右相尽微薄之力。”不管怎么说,事情很明白地摆在眼前了,薛白想要对付佛门,先征询了韦见素的同意,请韦见素表了态,等到具体做事的时间,又派心腹元载来主理此事,利用了韦见素,却不那么信任韦见素。“这是大事。”韦见素道,“你有何看法?”“下官方才苦劝殿下收回成命。”元载道。这回答倒是出乎了韦见素的意料,因为此件事本该是元载重新得到重用、进而飞黄腾达的机会。但元载的态度却很诚恳,道:“殿下选择清查佛门寺产,而非加征税赋,出于爱民之心,可此事于他的地位并不有利,万一使得社稷动荡,则悔之晚矣。”倒是难得这样一个贪鄙之徒的看法与李泌有相似之处。韦见素问道:“你劝服殿下了?”“不曾,殿下心意已决。”元载道,“既如此,我所能做的,唯有办妥这桩差事。”韦见素看向元载,仿佛从元载的一双眼睛里看到了波澜。大唐朝堂争权夺势的风波才平静下来不久,似乎又有新的暗流开始涌动了。午后,李岘拿起了一封公文。他近来忙于调查各地的节度使,对政事堂一些琐事没那么在意,但有哪些大事正在发生他还是知道的。今日朝廷又任命一批官员,想必是在为清查佛门寺产做准备,李岘既知道,还是要求看一眼。“这其中大半都是元载所举荐,殿下已然同意了。”韦见素道。“若是韦公也同意,我自是没有异议。”李岘说着,目光忽然一凝,落在文书中的一名字上。“杨炎。”他心想这名字好熟悉,之后,脑海中就浮起了那日看表演时偶遇的年轻人。“你也留意到此子了?”韦见素道:“杨炎确实有才,可堪重任。难为元载这等庸庸碌碌之辈能有如此眼光。”李岘其实也有眼光,他早就看出杨炎的才华,也曾想举荐杨炎为官。可那夜醉后深谈,杨炎流露出了对东宫不满的态度,这让李岘感到不安,因此歇了这个念头。现在,元载举荐了杨炎,那元载知道杨炎的态度吗?李岘不能确定。他放下了手中的公文,交还给韦见素,道:“确实都是人才啊。”原本他还想提醒一声,这名单里也许有人想要颠覆东宫,可最后还是把这句话咽了下去。毕竟他是忠于宗庙社稷,不是忠于储君个人,杨炎不过是醉后几句牢骚罢了,小题大作的话反而要掀起冤案,使得人心不安。“果真要灭佛了?”李岘问道。韦见素摆摆手,道:“只是收回田亩、人口而已。”除了这些宰相知道薛白的真实打算,现在天下间的舆情反而是说监国太子崇佛,佛教马上要大为兴盛了。理由有几个,比如殿下与皎然关系很好,还赠了他一首诗,比如朝廷下诏褒扬了去往吐蕃传教的慧证禅师。据说,慧证禅师到了吐蕃境内就被迎为上宾,连吐蕃赞普都要拜他为师。对这样的传闻,僧侣们的反应十分热烈,忘了去算一算这个时间慧证禅师能走到哪里。就在他们的气氛最热之时,朝廷的一道诏书给他们浇了一大盆冷水,无情地泼在他们的光头之上。朝廷竟是直接要求拆毁天下间的寺庙,长安、洛阳、太原可各留五寺,天下各州可每州各留两寺。拆毁寺院之后,石木材料用于修廨驿,铁像用于铸造农器铜像与钟磬用于铸钱,金银佛像则充实国库。寺产田亩全部收归朝廷,丈量之后再作分配。所留之寺则分为三等,上寺三十人,中寺二十人,下寺十人。其余僧尼一律还俗,佃户、奴婢统统纳入民籍,统计之后分田缴税。诏令一下,天下哗然。下诏之前,薛白先给李遐周看过。李遐周看过,第一反应是倒吸一口凉气,惊问道:“殿下为何给贫道看这个?”“你是最初劝我做这件事的人。”“贫道没有。”李遐周当即否认,道:“若贫道真这般做,岂非要受万人唾骂?”“你在心里劝我了。”薛白根本不给他反驳的机会。李遐周能感受到薛白的压力,遂也不再否认,站在那默认了此事,之后道:“殿下有大毅力。”“说些奉承话是没用的。”薛白拿起印章正要往那诏书上盖,忽然又停了下来,问道:“你有恐惧吗?”“贫道……有。”李遐周难得承认了,“我虽喜欢装神弄鬼,却也怕世上真有神鬼,怕报应不爽。”“你是道士,还能怕佛家的报应?”“怕。”薛白倒是不信这些,可有瞬间,那持着印的手也抖了一下。他想到自己是两世为人,忽也不敢那么确定地说自己不信神鬼、不信报应了。往日从来不曾在意过可此时此刻,那诏书上的文字忽然像是活过来一般,开始乱转,让人眼花缭乱,看不清是什么。他眯了眯眼,努力去看,看到了佛祖悲天悯人的眼,看到了无数虔诚的身影。“殿下?”李遐周见到了薛白的恐惧与犹豫,道:“如今做这件事是太急了,何不等登……”“佛是度人的。”薛白闭上眼,静下心来,不去理会那些杂念,缓缓道:“信佛,信它能减少世间的苦难,可当信徒们越来越虔诚,大雄宝殿上的烟火越来越鼎盛,寺院的规模越来越大,田产越来越多,当僧侣们穿金戴银、呼奴唤婢,他们修的还是佛吗?”他似乎在自言自语地给自己打气。“他们修行,修的是躲避税赋,将全部的负担强行压于无能为力者身上,这便是他们的善。他们修的是俗世的权势富贵,既如此,便该面对世俗的规矩!”“啪!”一声响,那印章毫不犹豫地盖在了诏书上。李遐周闭上眼,知道事情已无可挽留了。他是修道之人,本该洒脱自在,不可有与佛门一争高下之念。因此,哪怕此前想给薛白建议,最后也没开口,便是深知卷入这种纷争,必然会毁了自己的道心。现在,道心终于是毁了。入夜,大雁塔。月光皎洁,映着那高高的塔身,构成了一幅绝美的画卷。却有一个身影蹑手蹑脚地走来,一直到了塔下。这是个小和尚,他抬起头,眯着眼,就在月光下看着刻在塔上的文字。可天还是太暗了,他看不清,于是点起了火把。终于,火把的光照下,他找到了那一列字。“唐天宝七载戊子科状元薛白。”小和尚遂嘟囔道:“恩将仇报的大坏蛋!”说罢,他拿起手中的匕首便朝塔砖上划去,很快把薛白的名字划掉。之后他犹不过瘾,干脆把薛白那“慈恩塔下题名处,廿七人中最少年”的诗句也划掉。“该死的坏蛋……”忽然,远处有人喊道:“你做什么?!”小和尚转头一看,只见自己的师兄弟们涌了过来。众人冲到塔下拿火把一照,眼看太子殿下当年的雁塔题名的荣耀没有了,全都大惊失色。“完了!”“原本大慈恩寺还有机会成为长安五寺之一,现在全完了!”“你怎么敢的?谁让你把殿下的旧名划掉?!”“师兄,你们不是说殿下是坏……”“没说!”小和尚还在解释,被吼了一句,眼中便落下泪来。然而,更糟糕的事情发生了,寺庙中的动静惊动了外面的金吾卫,很快就哗啦啦地有一群兵将涌了进来。很快,他们就看到发生了什么。“以匕首划太子旧名,你等要造反不成?!”“铛。”一声响,小和尚手里的匕首就落在了地上。他没想到这一桩小事,似乎要酿成了大案。次夜。案上摆着一尊小小的佛像,做工精巧,慈眉善目。李亨跪在佛像前,低声诵经,似乎寻找到了内心的平静。其实他一直以来就是信佛的,究其原因,也许是他心里不喜欢他的父亲李隆基,因此对武周反而有些好感。而如今失去了权力、自由,以及尊严,被囚居于此,他活得很痛苦,佛法是少数能够抚慰他的东西。这个夜里很闷,窗外的天很暗。忽然,一道闪电把屋中照亮。李亨刹那间还以为是佛祖显灵了,抬起头一看却有些失望。“轰隆!”天空中打了一道雷。有人推门进来,李亨转过头,只见张汀匆匆忙忙地奔了过来。“汀娘,你素来害怕打雷,今夜如何过来?”张汀今夜懒得再在李亨面前表现出柔软的一面,径直道:“有人来求见。”李亨被幽禁于十王宅,早已心灰意冷,万万没想到今夜还能有不速之客求见,迫不及待地起身,忙不迭便奔向外堂。然而,才跑了几步,他却停了下来。缓缓转过身,用一双满是恐惧的眼睛看向张汀。“你说,不会是……不会是殿下故意试探我吧?”他不认为自己还能有机会对付薛白,最大的愿望只是苟延残喘地活下去。张汀却是冷笑了一声,问道:“你难道觉得他会放过你吗?”忽然,天空中又一道闪电,照亮了她有些惨白的脸。“之所以他现在还没杀你,是为了堵天下人的悠悠众口。”张汀道,“可你看吧,等到有朝一日,他继位登基,时机成熟了,他一定会杀了你。”李亨咽了咽口水。张汀道:“所以,哪怕今夜是他派人来试探你,你也一定要见。反正早晚都是要死,你为何不能像男人一样搏一搏?!”李亨依旧没有勇气,末了,向堂中的小小佛像看了一眼。似乎佛祖那慈悲的眼神给了他莫大的勇气,他点点头去见了来人,一见面,他就有些惊喜。“是你?!你怎么来了?”“忠王,时间紧迫,我长话短说。”“好。”“太子正在灭佛,忠王可曾听闻此事?”“什么?”李亨大惊,嚅嚅道:“这是……是对付我的理由?”他心中不由浮上悲凉之意,想道果然薛白不会放过自己,这次竟是因为自己信佛就打着灭佛的旗号来杀自己。如何能自保呢?总不能说那佛像是张汀的,然后再与张汀和离吧?转念一想,也未尝不可。“稍安勿躁,此事并非针对忠王,如今长安城已是人心惶惶,恐有巨变。我今日来,只问忠王一句话。”“但说无妨。”李亨感受到对方神色肃穆,也正襟危坐,屏息以待。“忠王是否愿迎奉太上皇重理朝政?”“当然愿意。”李亨毫不犹豫地回答了。之后,他愣了一下,在心里问自己,这是自己的本心吗?自从成为太子以后,他真的很讨厌,甚至可以说是深恨李隆基。他无数次想过自己夺权继位之后的情形,他会给李隆基赐很多女人但杀掉他的挚爱,让他老朽的身体毁于酒色,以回报当年一次又一次的逼迫。甚至于,他梦到过自己亲手掐住他的脖子,掐掉了那老东西最后一丝生机。可现在,因为薛白,他恍然意识到自己竟可以与李隆基重归于好。他可以与他的父亲联合起来,让一切回到最初的时候。“是发生了什么吗?李倩……”“忠王不必着急,太子倒行逆施,早晚要激起变乱,静观其变即可。我会向太上皇表明你的态度。”来人说罢,起身迅速离开了。李亨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之中,心潮澎湃,情难自已。他看出来,李隆基并不是现在才开始想要夺权,而是早就在暗中筹备,拉拢人心。这次是薛白露了破绽,于是李隆基的势力迅速开始窜联。“坐在龙椅上四十多年的皇帝,如何是一个监国不到一年的太子能轻易压住的?”曾经是太子的李亨,以前从没想过自己会冒出这样的想法,这就像是对他的人生的嘲讽。大雨倾盆而下。薛白站在宣政殿中,居高临下地望着雨中的长安城。耳畔却萦绕着让他十分不悦的声音。“殿下,这恐怕是上天的警示啊。”“请殿下收回成命,不可再继续灭佛。”官员们三言两句地劝谏着,最后,薛白只说了两个字。“退下。”不一会儿殿内只留下韦见素、元载等负责清查寺产之人。薛白便道:“韦公说说吧。”“老臣亦认为,这场暴雨是上天警示。”“我是请韦公说说回收寺产的进展。”韦见素道:“民间怨声载道,僧侣们并不配合,甚至有人因此而谋逆。”“不过是在砖墙上划了几笔,算什么谋逆?”薛白倒是想得很开,道:“把人放了吧。”元载道:“殿下,大慈恩寺的几个僧侣妄称图谶,指斥乘舆,证据确凿,倘若放了,只怕有心人会利用此事。”事实上,他们都很清楚,韦见素所说的“谋逆”指的并不是大慈恩寺的几个和尚。相反,现在朝臣中有非常多的官员指出,那些和尚在太子的旧名上画图谶,是在作妖诅咒太子,而且指斥太子的言论也是所有人都听到的,必须重惩。只差没有说出“交构圣人”之类的话了。这是逼着薛白必须严办那几个和尚。严办了矛盾便要激化,但若不严办,必然会让反对灭佛之人感受到薛白的软弱,引起更大的反对浪潮,激化出更大的矛盾。但,薛白还没糊涂,考虑事情不像李隆基晚年那样只管自身权威,他首先得关心真相,然后才是维护他的颜面。“既然查明了没有谋逆就把人放了,大慈恩寺依旧为长安五寺之一,但所留僧侣必须是佛法最高深的三十人,我会亲自考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