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7-06章 虢季子白


小说:大周中兴   作者:姬为毅   类别:上古先秦   加入书签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   【更新慢了/点此举报
推荐阅读: 永恒剑主 | 星光灿烂 | 巨星夫妻 | 弑天刃 | 九重神格 | 超警美利坚 | 步步惊唐 | 绝世天君 | 都市幻界 | 异度
笔趣阁 //www.boquge.com/book/120872/ 为您提供大周中兴全文阅读!注册本站用户,获取免费书架,追书更方便!
  “天子有令,传大司马虢季子白觐见!”礼官朗声呼名,清脆而洪亮。
  殿外,虢季子白下意识地整了整衣冠,尽管在来朝的路上,他已经重复了十余次类似的动作。但不起眼的小动作,遮挡不住他心中的惶恐和不安。
  论入朝面圣,虢季子白早已轻车熟路,但今日不同的是,虢季子白打心底里抵触这次与周天子的述职。原因很简单,他奉父命所要呈奏的战报,和战场上实际发生的事情,不但没有太大的关联,甚至可以算是天壤之别——
  旬月之前,他率领成周军队在茅津渡设伏,本欲将犬戎国师一行捕获,可没曾想,自己大意轻敌,中了对方的埋伏,反倒几乎全军覆没。幸而尹吉甫和韩侯奕的部众及时出现,用计稳住犬戎部众,这才等到程仲辛、程仲庚昆仲来援,躲过一劫。
  送走尹吉甫和韩侯奕之后,虢季子白本欲打道回府,却接得公父的密令,率部前去洛河上游缴戎,杀些伊、洛谷地的戎人充军功。虢季子白尽管不愿,但他历来不敢忤逆父命,只得硬着头皮在伊、洛流域搜寻落单的戎人,以杀良充功,总算凑得五百敌聝。
  清理战场已毕,虢季子白灰头土脸地回到虢国,本以为会遭受虢公长父的一顿痛骂,却没想到公父竟满面春风,率领一大堆将官出迎。
  虢季子白见势不妙,暗道不妙,知父莫若子,他料定公父此举定然不怀“好”意。
  果不其然,虢公长父当着成周八师将官的面,一顿夸赞虢季子白的军功。那些将官又多是阿谀奉承之辈,自然乐得遂老太傅的心意,免不了一阵贺功之辞。
  虢季子白羞怯难当,耷拉着脑袋,只恨不能用手捂耳,还得强颜欢笑。
  回到虢国新都,虢公长父大摆筵宴,为出征将士接风洗尘,宴饮三日,这才作罢。
  宾朋散尽后,虢季子白正欲遁逃,却被公父一把抓住。
  “孽子,你何以如此无能?”虢公长父面带愠色。
  “公……公父……儿不肖,此役不能克竟成功……”虢季子白十分内疚,时至今日,他内心依旧过意不去,对不起因自己部署失策而枉死茅津渡的将士们。
  “为父说的不是这个!”虢公长父语气僵硬,一副不怒自威的模样。
  “那……那是……”虢季子白愈发胆怯。
  “看你这怯懦模样,如何入京报功?”虢公长父冷哼道。
  “什么?入京?报功?”虢季子白暗叫不好。
  “怎么?你这大司马打了胜仗,如何能不向天子请功?”虢公长父一脸理所应当的神情。
  “可是……”虢季子白心虚的很,他浑身每一片竖起来的鸡皮疙瘩,都在抗拒着公父的安排。
  “我知道你所想何事,”虢公长父不以为然,“你的仗打得一塌糊涂,但不能灭了我虢氏的威风!至于天子,也决不乐意听到你的败绩!故而,为父前日命你去斩杀些伊、洛之戎,便是为了此事。明日你便启程赴京,向天子奏捷!”
  “可……”虢季子白愈发局促。
  “不必担忧,为父已替你拟好诏书,你回府后誊抄一遍,记背于心,定能使龙心大悦!”言罢,虢公长父便从怀中掏出一卷布帛,他显然早已做好准备。
  虢季子白心神不定,颤巍巍接过布帛,粗略一览,大惊失色。
  “这……大败犬戎之师,斩首五百余众?”虢季子白急道,“公父,这……如何成了五百犬戎了?”
  “糊涂!”虢公长父转喜为怒,“你将这些戎人的右耳割下,谁能认出他们是犬戎人,还是伊洛之戎人?”
  虢季子白脑中一片空白,只觉此事有万分不妥,可他纵使有千万种疑难,一来霎时间难以捋顺,二来又如何敢出言顶撞公父。
  “你听着,”虢公长父不容置疑道,“朝中大部分的公卿,为父已然请虞公暗中通气,你只需上殿宣读奏书,那些布衣大夫不敢当堂发难。”见虢季子白将信将疑,虢公长父又补充道,“切记,你千万不可露怯,让天子看出破绽!”
  “是……是……”虢季子白哪敢多言,连忙将帛书藏好,唯唯诺诺而退。
  临行之前,虢公长父又对儿子说了几番肺腑之言,无非是他为官半世的老生常谈,无非是如何欺上瞒下,如何在说谎时面不改色云云。换作往常,虢季子白定然嗤之以鼻,但今日他已犹如架在油镬上炙烤的牲口,早已自顾不暇了。
  就这样,虢季子白一路上失魂落魄,短短三日夜的行程,他度过得同三秋般漫长。
  “大司马?天子等候多时也!”礼官的催促将虢季子白从沉思中拉拽了出来。
  “是,是。”虢季子白支吾着,这才发觉,手中紧拽的布帛奏书,早已被汗水浸透。
  他深吸一口气,紧咬牙关,硬着头皮,终于踏入明堂之内。
  面见天子,虢季子白将奏书呈上,低着头颅,有口无心地背着公父强逼自己记得烂熟的说辞。好在周天子一贯知他实诚,众同僚也素来知其不善言辞,因而也未曾发现异样,并未发现虢季子白有什么异常。
  “这倒是不小的战果!”周王静倒有几分喜色,“可曾有俘献上?”
  “天子恕罪,敌军狡诈,未曾有拿得活口,只有死获,没有生俘。”这是虢公长父交代好的说辞。路途之上,虢季子白也是反复练习,已然滚瓜烂熟。
  周王静虽然略有失望,但还是微微点头。
  虢季子白见状,连忙将五百聝耳献上。自上古以来,每当有战场之斩获,生者曰“俘”,死者则割下左耳,是为“聝”。
  周王静并不想细看,只是摆手让左右将聝耳收下,转呈太庙,以供奉列祖列宗。
  “大司马,此战究竟如何情形?可否为余详细说来?”比起战果,周王静显然对战斗过程更感兴趣。
  听到此问,虢季子白早有准备,他一边回忆提前背好的说辞,一边心中对老公父愈发佩服——他老人家真如周王静腹中虫豸一般,远在虢国,便能将天子心思猜的通透,今日所有的情形、甚至是天子关心的问题,都被虢公长父一一言中。
  此时,虢季子白已然摆脱了起初的慌张,变得沉稳许多。于是,他将如何截获犬戎的书信,如何在渡口设伏,又如何深入伊、洛追击敌军,同天子和满朝公卿说了一番。依循公父的“高见”,说谎的最高境界乃是“九真一假”,若是通篇鬼话,定然无人取信,倘若有九句为真,只在其中夹杂一句诈语,那便能轻易蒙混过关。
  因而,虢季子白丝毫不诲谈在茅津渡失策,遭遇对方火攻,差点全军覆没之事。甚至路遇尹吉甫和申伯诚相助之事,他都如实禀告。唯独只在末尾最要紧处——即杀伊洛之戎以冒犬戎之功的事上,他说了谎话。
  说完这一切,虢季子白依旧感觉得到自己声音在颤抖。但很显然,公父支的这一招颇有奇效。
  朝堂之上,传来公卿们的庆贺之声,并无一人提出异议。虢季子白知道,这些大多是公父提前安排好的戏码。朝堂之上,虢公一派党羽众多,在虢季子白归国之前,他们会放出风声,一来虚张声势,二来也算是为了堵住尹吉甫等布衣大夫之口。
  即便如此,虢季子白依旧心有余悸,他始终不敢侧目查看尹吉甫的反应。
  他知道,韩奕已经受锡命归国,朝堂之上得知此事的,也不过就是尹吉甫一人而已。根据虢公长父的分析,尹吉甫历来不是嚼舌根之人,而且这位太宰谨言慎行,就算看破了虢季子白的谎话,他也不会站出来拆穿。更何况,那日在茅津渡时,尹吉甫不过是顺道解了围,至于彼役前后的原委,尹吉甫并不知晓,又如何能提出质疑?
  至于周天子,他听罢此战个中曲折,虽然成周八师颇有折损,但终究是挫败“犬戎”锐气。天子毫不愠怒,反倒是龙颜大悦,当即为虢季子白贺功。
  周王静不吝赏赐,便命太史铸铜器为贺。先是赠乘马四匹,又赐雕弓彤矢,最后,还罕见地给赏赐了一柄金钺。自上古以降,钺便是象征军权的至高礼器,对于虢氏而言,也只有始祖虢仲和初封太傅的高祖有此殊荣。虢季子白受奖,面上欣喜,心中确是惭愧不已。
  但周天子意犹未尽,他又命太史作辞,嘱咐百工铸造了一个金盘及金匜,上面刻着:“丕显子白,壮武于戎工,经维四方。搏伐犬戎,于洛之阳。折首五百,是以先行。桓桓子白,献聝于王,王孔加子白义。王各周庙宣榭,爰飨。王曰:‘白父,孔显又光。’子子孙孙,万年无疆。”字样。
  虢季子白接过赏赐,受宠若惊。这金盘十分贵重,乃是可以供在虢国祖庙的大物件。虢季子白只是想不清楚,为何这场斩杀五百犬戎的微末功劳,竟让周天子如此欢欣鼓舞?
  不管怎么说,这终究是自己接过公父兵权、官拜大司马后的第一次“胜仗”。另一方面,如今大周在太保召公虎告老、太傅虢公长父隐退之后,确是缺乏统兵之帅,以虢季子白为代表的壮年将领又青黄不接。又或者,大周也太需要一场大胜来抚慰诸侯,威服四夷。总之,这都是件值得庆贺的喜事。
  就这样,在公卿们的吹捧中,虢季子白竟有些飘飘然,甚至开始理解公父,说违心话、办违心事倒有几分快感,怪不得虢公们都乐此不疲。
  当然,虢季子白最担心的破绽还没人戳穿——远在西北边陲的犬戎,是如何翻越崇山峻岭,竟深入伊洛之地来作乱?可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此事无人再提,虢季子白心中一块大石头落地,渐渐心安理得。
  下了朝,虢季子白领罢封赏,便在大司马府邸中休憩。
  就在将歇之时,听得门外有人来报,说是大司徒虞公余臣来访。
  虢季子白听闻是公父的挚交前来,不敢怠慢,睡意随之被驱散。他整理好衣冠,将朝服重新换上,穿上玄履,小步趋出府外亲迎。
  “见过大司徒!”虢季子白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将虞公余臣从轺车上接下。
  虞公余臣随着年纪增大,臃肿的身躯愈发老态。他下了车驾,在原地闯了几口大气,这才缓过神来,拱手对虢季子白道:“大司马,你在伊洛立下大功,孤特来道喜,可贺可贺!”
  话是好话,但是在虢季子白听来格外刺耳。但看虞公余臣的神态,却丝毫没有揶揄的意思。虢季子白自幼伴随公父左右,常见虢公长父与虞公余臣来往,知道此公爵位虽高,脾性却好生随和,并没有多深的城府,故而常常被公父利用。
  “天子谬赏,盟伯谬赞,虢季愧不敢当!”虢季子白一边说着,一边将虞公余臣让进大司马府中。
  “既立大功,又有何愧?”虞公余臣在门外干笑了几声,待行至内庭,又低声对虢季子白道,“你呀,还要多学乃父风范,这等小事,你若心虚,又如何能让他人信服?”虞公余臣点到为止,也没再说些什么。
  虢季子白唯唯称是,奉虞公余臣在主位坐了上首,自己则敬陪宾位。
  虞公余臣倒是健谈,可总是聊些不痛不痒的话,上了年纪的人,来来回回无非是些车轱辘话,听得虢季子白颇不自在。
  又过了一个刻钟,虢季子白再忍不住,打断道:“盟伯,你今日屈尊前来,不会只是来向小侄贺喜的罢?”
  虞公余臣愣了片刻,这才一拍大腿,颇有懊丧道:“嗨!年老忘事,孤还接了紧急军情,这要来与你商量!”
  虢季子白吓了一跳,惊道:“什么?紧急军情?”说此话时,他心中一凛,为何紧急军情不是先呈交给自己这大司马,却先是传到与军事毫无干系的大司徒之手?这其中有何蹊跷,又有多少类似的紧急军情因为虞公余臣的迟缓而被耽搁?
  话音未落,虞公余臣便从衣袖中取出一个竹筒,用佩刀撬开封蜡,取出一片竹简,递交给虢季子白。
  虢季子白连忙接过竹简,匆匆一扫,心里凉了半截:“什么?赤狄犯边?”
  虞公余臣点了点头:“已然到了晋国腹地。”
  虢季子白脑海中涌现出无数个疑问,可又苦于只有一张钝口,只能想到什么问什么:“那晋侯如何应对?”
  虞公余臣哂笑道:“晋国还能如何?新晋侯和老晋侯一个德性,将城门一关,任凭狄人掠夺驰骋,便是不管。”
  虢季子白急得直挠头:“天子可曾知晓?”
  “未曾,”虞公余臣连连摇头,“今日天子在兴头上,哪敢抚了他的兴致。”
  虢季子白瞪大了眼睛:“啊也!这军情紧急,又如何容得片刻耽搁?”
  “你呀,何必着慌,”虞公余臣不以为然,“你公父昔日接到此等军情,又何曾如你这般耐不住性子?”
  “公父是公父,我是我……”虢季子白刚发完牢骚,很快意识到自己说了错话,于是赶紧转移话题,“盟伯,此军情如何传到你手中?”可这话刚问出口,他又察觉到虞公余臣面色不喜,不由得暗怪自己不会说话。
  虞公余臣倒也不恼,叹了口气道:“自你公父告病归国后,这些边关战事的军报,确是委托于孤的,倒也无甚奇怪。不过,这也是无奈之举。自天子登基以来,素来爱听捷报,而不喜听闻急报,我与你公父只得择机上奏,不敢骤然抵达天听。”
  虢季子白并没被这番说辞说服,但想到周王静一贯的脾性,虢、虞二公如此处理,倒也不失妥帖。想昔日召公虎掌军权之时,正是因为奏报过急,常常触怒天子,反为不美。
  一阵沉默。
  许久过后,虢季子白略微镇静,又问虞公余臣道:“盟伯,既然赤狄来犯,大周又该如何应对?”
  虞公余臣干笑两声,头也不抬:“自然是应战!”
  虢季子白奇道:“应战?如何应战?”
  虞公余臣故作讶异道:“这是你大司马份内之事,却如何来问孤?”
  虢季子白笃定道:“盟伯此言甚是,这正是我职责所在。既如此,我这就入宫向天子请缨,领兵出征赤狄!”
  “倒也不急,”虞公余臣连连摆手,“明日早朝时,再议不迟。”
  “可这军情紧急……”
  “赤狄兵威正盛,大周王师猝然应战,可有胜算否?”
  虞公余臣的话倒是给虢季子白提了个大醒,赤狄的生猛残暴,虢季子白是亲身经历过的——前次赤狄入侵大周时,正是包围赵地的彘林,那是虢季子白第一次随公父出征,自是终身难忘。那次赤狄近乎倾巢而出,便是搜寻到出奔十四年的周厉王下落,他们这次卷土重来,不知又是为了什么企图?
  “休慌,休慌,”虞公余臣笑道,“赤狄虽强,比起犬戎如何?”
  虢季子白不知对方为何如此发问:“你是说……犬戎?”
  虞公余臣道:“不错,据你公父所言,犬戎亦有动作,怕是不日就要犯边!”
  虢季子白听得直摇头,这等重要的军情,为何公父偏偏没对自己说起。
  虞公余臣还未问完:“犬戎虽强,比起徐国又如何?”
  虢季子白这下再也坐不住,从席间跳将起来:“什么?徐国?盟伯,你是说徐国也有不轨之心?”
  “非但徐国,”虞公余臣显然意犹未尽,“敢问徐国之强,比之楚国,又当如何?”
  “楚国?”虢季子白只觉头晕目眩,“难道说,赤狄、犬戎、徐夷、楚蛮都要兴兵作乱,那大周岂不危矣?”
  虞公余臣笑而不答,示意虢季子白勿要惊慌:“犬戎作乱,大周西陲还有太原、邽邑二城可守;徐国、楚国虽有反心,但尚未昭露,你亦不可声张。当今赤狄新犯,贤侄若能提兵北上,倒可杀杀这些叛逆的气焰。话已带到,孤还有些俗务,就此告辞。”言罢,就要起身离席。
  虢季子白虽不觉此言有理,但当下也没有更好的对策,只得悻悻送走虞公余臣,待次日面见天子。
  一夜无话。
  次日早朝,周天子姗姗来迟,刚在大殿上坐定。
  虢季子白早已打完腹稿,并暗自演练多时。可还没等他开口呈报,周天子就收到了来自徐国的秘信。
  “徐国?”周王静面带三分冷笑,“倒是稀客。不知是何人之信?”
  呈信者五短身材,不似中原面貌,他毕恭毕敬道:“乃是鄙国寡君。”
  “徐侯翎?”周王静微微点头,不用问他也知道,除了是徐国国君的密信,否则寻常人的信件,倒也没有必要在朝堂上面呈。
  “正是!”呈信者不卑不亢,声若洪钟。
  “徐侯有何要紧事呈上?”周王静继续问道。
  “寡君有奏,楚国有谋反之意,特来揭发!”
  此言一出,朝堂之上一阵哗然,几乎所有人都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
  虢季子白自然也不例外,他听闻此话,不由后脊背一凉。楚国乃是江汉大国,自从现任国君熊徇谋夺了君位之后,任用一大批贤臣猛将,数年之间实力大增,兵强马壮。近年来,尽管楚国依旧向大周进贡称臣,不敢有非分之举,但明眼人都清楚,楚国人历来都不是省油的灯,他们之所以现在卑躬事周,并不意味着他们尊奉礼乐教化,而是另有图谋。
  就在前些日子,当虢季子白还在洛邑之时,便没少接到密报,说是楚国人近来颇有异动,频繁袭扰周边小国,或拓地,或掳民,折腾出不少动静。只不过,这些小国大多自夏商时便已存续,并非大周开国所封诸侯,因此对于这些蕞尔小邦的死活,虢季子白并不关心。总有一天,楚子熊徇会接过他祖上谋逆的大业,僭越称王,再度与大周分庭抗礼,这也不足为奇。
  但最让虢季子白意外的,是徐侯翎的这封信。
  依虢公长父和虞公余臣所得的秘报,徐侯翎和楚子熊徇并没有本质的区别,他们都是野心勃勃的阴谋家,二者心心念念的,都是颠覆大周朝廷的暗中勾当。不仅如此,徐国和楚国的关系也远不同于寻常,更有甚者,坊间风传着徐侯翎要迎娶楚子熊徇之妹,二国缔结婚姻,结为盟好。
  那么在这个档口,为何徐侯翎反倒出头告发,说楚子熊徇有谋逆的迹象呢?
  难道说徐国与楚国的关系出现了裂缝?这其中必有疑团。虢季子白思索许久,终因胸中另有心事,故而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至于周王静,在接过徐侯翎的密信之后,反复默读数遍,面色时红时紫,显然大为不悦。
  “徐侯此信所言之事,千真万确?”周天子再次确认。
  “不敢有半点虚言,”徐国信使固然有东夷口音,但言语坚定,“荆楚在铜绿山私自开矿,锻冶刀兵;又斩荆山之木,削造弓矢;再发江汉之众,重贿百濮之蛮,如今已有三万甲士,早已逾制,若非意图对大周不利,又如必拥此等军力?”
  “大胆楚逆,”周王静咬牙切齿道,“江汉南北,我大周诸侯星罗棋布,又岂能怕他区区荆蛮?”
  “恕鄙臣直言,”徐国信使不紧不慢道,“天子有所不知,江汉之滨诸侯虽多,可除了汉阳诸姬尚有一战之力外,其余小国,地不过十里,带甲不过数百,又哪里会是楚国对手?可即便是汉阳诸姬,自受封以来,每逢楚人来犯,又何曾抵挡过其兵锋一次?”这徐国信使语出讥讽,就算是旁人听来,也是刺耳难听,无法淡定处之。
  周王静听闻此言,更是怒不可遏。
  “岂有此理!”他发拳击向几案,震得满堂皆恐。也不知,天子是受了楚国人的恶气,还是没能忍住这徐国信使的一番嘲弄之言。
  满朝公卿之中,早有一人出班,他见主上在外人面前失态,连忙来劝:“天子息怒,楚人作乱,本非奇事,不必为此大动肝火。”
  众人循声望去,说话者非是旁人,正是大司空申伯诚。
  虢季子白见是申伯诚出马,心中也安定许多,他知道,有这位天子国舅相劝,周王静即便当下不采纳,至少也会消解几分雷霆之怒。
  “爱卿出班得正好,”周王静仍旧忿忿不平,“余有意出兵讨伐荆楚,大司空,你意下如何?”
  申伯诚干咳了两声,只是摇头。
  “怎么?你不同意出兵伐楚?”周王静期待的眼神瞬间收敛,露出凶光。
  “非也,”申伯诚卖足了关子,这才徐徐道,“臣以为,楚国倘若果真作乱,便不得不伐!可何时伐,如何伐,还需再作商榷。”
  他故意说得很慢,一字一句,边说边盯着徐国的使者,似乎对徐侯翎的密报颇有质疑。那徐国信使见申伯诚话锋不对,便将头转向一侧,似乎在逃避申伯诚灼热的目光。
  周王静听罢,这才略微恢复冷静:“这么说,大司空已有计策了?”
  申伯诚再次摇头:“尚无计策,只是想起两桩事来。”
  周王静忙道:“何事?”
  申伯诚缓缓伸出两个手指,依此弯折道:“其一,乃是前朝周昭王南征不复之事;其二,乃是本朝太傅虢公南征损兵折将之事。”
  “这……”周王静霎时眉头紧锁,他似乎也后悔自己何苦穷追而问。很显然,申伯诚所说的两件事情,都是大周史上颇不光彩的两次失利,无独有偶,这些失利都发生在南征楚国之时。“难道说,楚国作乱,卿等就坐视不理了么?”
  申伯诚道:“非也,仅凭徐侯翎一封奏信,便兴兵伐楚,未免太过草率。依微臣愚见,天子可命人修书一封于楚子熊徇,以示谴责之辞,并派出一名能言善辩者携书南下,面见楚子,说之厉害,探其虚实,方为上策!”
  周王静闻言大喜,拍手叫好。可当他将目光投向众臣,期待是否有人能为君分忧时,却似乎找不到合适的人选。
  虢季子白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他似乎明白了周天子在寻找谁,此时此刻,或许他在怀念那个叫方兴的布衣大夫吧?
  倘若方兴在场,凭借他的口才与胆识,定能不辱使命。更何况,他曾经流落南国,与楚子熊徇有旧交,同楚人打起交道来,也可谓轻车熟路,定然没有性命之虞。但是虢季子白也知道,方兴如今已是白身,不知流落何方,也不知是否还肯为大周效力。
  可退一步说,即便天子有意重新启用他,以虞公余臣为首的太傅一党定会发难,编织出方兴与楚人有旧、恐里通外国云云的荒谬借口。虢季子白了解方兴的人品和节操,但他同样知道,在如今的朝廷上,要抹黑一个忠直良臣,实在是太过容易。
  周王静沉默了许久,终于开言道:“诸位卿家,不知有谁愿意替余分忧,前往楚国一行?”
  不出虢季子白所料,众臣之中,虢公一党皆沉默不语,显然在躲避天子的目光。在布衣大夫中,尹吉甫和仲山甫虽然对过了眼神,却也没有下定决心,毕竟,楚国之行凶多吉少,身居高位者,更要好好掂量一番。至于提出问题的申伯诚,却仿佛置身事外一般,微闭双目,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就当天子失望之际时,总算有人主动请缨。
  “禀天子,微臣不才,愿去楚国走一遭。”
  众人连忙循声望去,在班列的末段走出一人来,虢季子白眼尖,认得他是王子友从齐国带回来,并引荐给天子登庸出仕的燕人张仲。
  “噫?钦哉,爱卿果真愿往?”很显然,周王静似乎喊不出此人的名姓,但冷场被打破后,天子的心情显然好转许多。
  张仲朗声道:“微臣自出仕以来,寸功为力,正是报效之时。天子如若不弃,微臣定不辱使命!”
  周王静大喜,也顾不上什么流程,直接吩咐左右道:“快,授其符节,即日择良辰南下!”
  张仲谢过天恩,长作一揖,领命退回班列。
  周王静显然心情大好,这时,虢季子白知道,轮到他发言的时候到了,尽管他会带来赤狄入侵的噩耗。
  可出乎虢季子白的意料之外,周王静似乎十分平静,他斟酌了片刻,很快下达了片刻之前他振臂高呼的出兵命令,只不过,征伐的方向由南变北,征讨的对象也从楚国换成了赤狄。
  很显然,周王静好斗的秉性再次被激发,而这次,不论是虞公余臣为首的太傅一党,还是刚才出言止战的申伯诚,都并没有阻拦天子怒而兴师的决策。或许,对于大周而言,与残暴善战的楚国人相比,看似羸弱的赤狄要好对付上许多罢?
  就这样,就在张仲动身向南的同一天,虢季子白也整饬罢西六师的兵马,于太庙接受天子授兵,誓师罢便发兵北上,不日渡过大河,直奔晋国前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