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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罗尹·麦克亚当”视线掠过最后一行优雅而极尽伸展的笔迹,范宁将信笺塞回,他在读信时本就不多的笑意一点点地散去,然后怔怔出神了许久。精致的玫瑰色信封下面,以没有完全覆盖的方式压着另一小张文件。卡普仑手写的请假条。自三月份以来,这样的假条已经出现了4次,每次的时间都没有超过3天。但实际上,自新年音乐会之后,卡普仑的身体就以很明显的趋势一天天地衰弱了下去,其速度完全与他急剧增长的指挥水平成反比。他的骨骼疼痛更剧烈,开始更频繁地服药,超过一个小时的站立会非常吃力,后来则发生了好几次在排练或讨论工作时晕倒的事情。其实自从去年的开幕季演出一结束,范宁就从后续的演出计划安排上有意减轻了他很多的工作任务,再随着年后室内乐与独奏演出的铺排,以及两位客席指挥的加入,范宁将他其他的事务几乎全分走了。除了他不可能愿意分走的《第二交响曲》前四个乐章的先行排练任务。对于卡普仑这每次交上来的所谓请假条,范宁的内心反应是十分矛盾的。事实上哪用得着这样书面申请?若是需要去医院辅助治疗及休养身体,随时直接去就行了,范宁既不会调整其岗位,也不会扣除其薪资,也默认了奥尔佳同样陪护休假,甚至他觉得最好的事情应是“彻底休息好了再回到指挥台”。但显然以上所有都不是重点或现实。不存在彻底休息好了再回指挥台这事,如果卡普仑在每次返岗拿起指挥棒时,范宁都要求他继续回医院或家中休息,这与提前杀了他无异。所以事情才变成了现在这样,每隔十来天他实在扛不住了,就会来给范宁交上一个2-3天的病假申请,然后等时间到后,又以看上去“休息得不错”的气色重新来报道了。窗外雾霭沉沉,不见阳光,偶尔能听到一两声飞艇的沉闷鸣响。“范宁先生,下午茶还有十分钟开始。”门口传来一位行政部职员的礼貌提醒声。“我不去,你们聊。”眼神游离一段时间后,范宁将看完的信与请假条收好,将自己一大堆杂乱的情绪全部压下,处理了一小堆工作文件后,又开始提笔梳理起明天首场青少年交响乐团音乐会的布置要点来。如果不能以很高的效率处理完每天的事务,那么为数不多的作曲时间就会进一步被挤压,已进入最后合唱阶段写作的第五乐章就会更晚得到排练了。只是,“音乐救助”计划的另一部分登台在即,这件曾经同样是范宁心心念念的愿望,如今实现之际,心情却怎么也高涨不起来。沙沙的写字声如窗外铅黄的雾。第二天晚上7点30分,特纳艺术厅处处亮着华灯,入场的第一波高峰已经过去,但检票大厅、二楼廊道和交响大厅外面的其他区域,还是有相当多的听众滞留。其实今晚的演出,原先阶层的乐迷仍然占据了一半的比例。那场新年音乐会实在给音乐界留下了太深太深的印象,几乎所有人清楚特纳艺术厅有个“音乐救助”项目,也清楚当时的合唱团是什么水准,只要是带点脑子的人都知道青少年交响乐团的水平同样不会太差,再加上今天大量的新作首演……就算这场音乐会定成十几二十镑的价格,他们也同样会买的,而且论排队购票的机会,他们比劳工小贩们更加方便。相比于极少极少数“拒绝和娼妓共同赏乐”的道德家,其实更多的人抱的是一种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猎奇心理,反而更加期待出席了。他们很想看看这群人到底会有怎样的表现,想看看尊敬的范宁先生把他们放进来后的会不会后悔,所以这其中很多具备记者身份的人,此时在检票大厅附近逗留做拭目以待状。这其中尤其以《事件报》的几位记者最为积极,他们准备针对前期“乐迷采访”的代表性言论进行“实况跟踪报道”除了演出现场,特纳艺术厅未禁止拍照行为,很多媒体已经开始调试设备了。可直到过了8点,有几位站在二楼廊道观察下方的记者乐迷,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们已开始集中入场检票。之所以说后知后觉,是因为…这些劳工、匠人、仆从、小贩、小文员和近郊农民们,在着装上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灰黑色而非浅色花色,选择了纯色而避开了格子和条纹。当然在细看后,记者们也很容易就发现:其质地款式劣质又老土,鞋子也不是皮鞋,身形不够挺拔,举止也不够优雅,但起初零星几个人入场时,的确无人注意,只有在后面人流到达高峰时才意识到他们来了。这说明在音乐会场合,这样的形象虽然有些不伦不类,但谈不上惊世骇俗或惹人笑料。而且…有很多人在门口暂停过一次,因为他们看到了导语,也有工作人员引导,两边提前备有浸在清洁液里面的湿巾架。这部分因务工而来不及清理显眼污渍的人,大体做了一次清洁才入场。他们手上握着曲目单和门票,有些拘谨地将门票呈递给检票员,又反复对照着席位上的号码与实际的区域位置入口,并用好奇和惊叹的目光一路打量着音乐厅的环境。相比充斥着粉尘、机油、噪音或染料污渍的工厂,这里洁净的木头、石板、灯箱以及充满美感的陈列装饰,虽不至于说像来到了“天国”那么夸张,但总是在提醒着他们,世界上还是存在能让人感受到“活着”的地方的。二楼廊道处,《事件报》一位留小胡子的记者,和旁边负责摄影的助理大眼瞪小眼。这…不是我们想拍的东西啊…不体面没错,但谈不上失礼吧?“卡察。卡察。”《霍夫曼留声机》的资深记者兼乐评人费列格,则若有所思地亲自按下了快门。时间太紧张了,这第二波检票高峰很快结束。基本上卡在了8点半的前两分钟,最后一批才入座。这归功于一路大量的引导提示牌,让匆匆忙忙的人们不至于在偌大的音乐厅迷路。“今天的曲目单怎么这么长?…”几位绅士拿到手后发现,它排版精美、内容详实,足足可以展开四折八页。今天的8首曲目,竟然每一首都附上了被范宁先生称之为“导赏”的提示语,和印象主义美展时一样!很多人依旧没注意到一个细节:这场音乐会的曲目单,在当时的购票现场就能提前拿得一份。这和以往是不同的,很多劳工是拿着提前领好的曲目单入场的。这导致了一个现象:当下好奇又津津有味地阅读起来的,大部分反而不是劳工,而是刚刚在现场才拿到的绅士淑女和专业人士。因为很多劳工之前就熟悉了,他们现在只是重新扫了几眼。而且绅士淑女们又发现,除了每首作品的详细引导,曲目单后面还精心附上了一个“交响乐团座位分布图示”!上面不仅框出了相对位置,把每个乐器名扔到了对应区域,而且名字下面还有乐器的外形轮廓缩略图,首席和指挥的位置也被标了出来。“确实挺一目了然,不过这种常识性问题,需要标得这么清楚么?”有很多乐评人或音乐专业的学生听众有些疑惑。“哗啦啦啦——”身边响起的掌声,让越来越多的人从阅读曲目单中抬起头来,加入鼓掌的队列。他们看到了穿着西服与礼裙的乐手们开始进场。这些乐手们年纪都不大,此刻动作和表情有些稍稍紧张。但他们的气色非常地好,眼神也非常明亮有神。一种在精神生活极度充实的环境中才能有的状态。接着是穿一身黑色女式礼服的洛桑小姐在更热烈的掌声中登台。看着少年少女们在指挥的带领下向听众行礼,在场有相当多的记者和乐评人,突然露出了一种长长的思索表情。“我又意识到了一个之前并未明确注意的问题。”一位记者回想起这阵子的舆论,然后朝身边的朋友低声开口。“什么?”身旁的绅士下意识问道。“台上这些稚气未脱但气质初显的小乐手们的出身,同样来自劳工、匠人、仆从、小贩或农民的家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