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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战争不再,草木就会重新占领这里,假以时日,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辅城里发生过巷战,所以这里的房屋都是千疮百孔,成片街区付之一炬。走过这里,策应军静默无言,贺越看得心头沉甸甸地。他没去过盘龙古城,这是他头一次真正见识战争的残酷、人命的轻贱。一出辅城,后方的山谷中立着一块新刻的石碑。在卧陵关大战中牺牲的将士,就被葬在这里。贺淳华命人献上祭品,亲自上了一炷香。场面肃穆。贺灵川左右看了看,见众人都在,唯独少了个人,心头一动。他悄悄踱了出去,走出二百多丈,经多人指引,才在另一棵大树底下找到了吴绍仪。他盘膝于地,双手掐了个诀,闭目不动。倒是正上方的悬铃木树冠招展,每到风来飘金落黄,萧萧瑟瑟。贺灵川细看他前方地面,好大范围内都是新土,颜色与周遭不同,显然不久前才翻动过,但此刻已经长出了青草。甚至这里的草苗,长势比其他地方还要旺一些,深秋也鲜少发黄。吴绍仪为什么熘到这里来,难道?贺灵川在他身旁坐下,看看前方一棵艳到了骨子里的凤仙花,轻叹一口气:“这里葬了多少人?”“至少,两万多吧。”吴绍仪缓缓睁眼,“他们死后,连一块墓碑也没有。”死在卧陵关的官兵,好歹还有块碑;而埋在这里的人们,什么也没有。是的,这底下埋着的都是叛军,也是吴绍仪的昔日袍泽。贺灵川从怀里掏出酒囊递给他,又取出两只酒杯。吴绍仪也不推却,盛满一杯,缓缓倒在地面上,以酒代奠。这一刻,贺灵川从他眼中看见了一抹落寞、一抹消沉。曾经跟他志同道合的人,不是四散而逃就是埋在这里;他自己又被秘法伤了根本,虽然还能再活几年,却从此告别马上挥刀的峥嵘岁月。就算是吴绍仪,坐在这块曾经的伤心之地,也是举头四顾心茫然,不知今后去从。贺灵川把两只酒杯都倒满:“来,我陪你们喝一杯。”们?吴绍仪默然半晌,向他举了举杯,一仰头,满口闷了。连饮三杯,他才呼出一口辣气。伤后至今,他是第一次喝酒。“大少来这里,不怕贺大人责备?”陪他这前“叛贼”一起,给“叛军”祭奠,亏这位贺大少干得出来。“老爹骂我,那不是家常便饭?”贺灵川笑道,“倒是这里阴气太重,你不该久坐。”卧陵关战场的善后工作是官兵做的,他们当然将自己的同伴葬在山阳处,而将对手的尸体都葬在山阴。“我就来看看他们。今日一别,后会无期了。”吴绍仪点了点头,“人命贱如野草,几个月后、几年以后,谁还记得他们?”贺灵川呵呵一笑:“这话说的,百年之后同样无人记得我们。”吴绍仪站了起来,脸色胀红、脚步浮动,贺灵川还伸手扶了他一下。因秘术之故,这人一身修为废了个七七八八。贺灵川也明白,这或许就是吴绍仪投诚的关键原因。否则他刚勐不再,只凭从前积累下来的威信很难在贼军中服众。再说他身体大不如前,如果要继续东躲xz,怕没两年就垮了。归顺于贺淳华虽然无奈,反倒是最好的选择。两人往回走,在河边赶上大部队。河水清冽,岸边有个小木屋,前后还挂着破网,木门关着。贺越清咦一声:“门前的平地很干净,这里时常有人过来。”否则落叶和杂草就是这里的主基调。众人又走一会儿,后面有卫兵匆匆赶来,向贺淳华报告:“方才的河边小屋,里面供着个牌位是嘉元圣师,桌上还有供品!”贺灵川兄弟互视一眼。洪向前的全号,就是“嘉元圣师”!这种荒山野岭,居然还有人祭拜他。贺淳华脚步微顿:“血食,熟食?”“一个馒头,三个酸果。炉里烧到底的香有好几束。”贺淳华摆了摆手:“不用理会。”他不理会,策应军自然就不会再管了。曾飞熊小声道:“大人,不用拔掉那个牌位吗?”“你看这里的环境,谁会来这里祭他?”曾飞熊下意识环顾四周:“乡野村夫?”“只不过是村夫俚妇寻一点寄托,不成气候,不用管了。”一直垂首的吴绍仪闻言抬头,却见贺淳华正看着自己,不由得一惊,而后再度低下头去。贺大人这是为他考虑。虽说他已投靠贺淳华,后者却不想在他面前为难旧主。直到卧陵关在视野里消失,应夫人才长长透出一口气:“这里打得也太惨了,当年老爷收回黑水城,可远没有这样悲壮。对了,我们今晚要在哪里过夜?”“卧陵关已经弃置,来往车马都会在霜合镇落脚。平民已经移居过去,我听说那里会新建城池。”霜合镇在卧陵关以东,不到十五里。风陵渡口刚好在这两个地方中间,可惜天色已晚,策应军就打算在霜合镇歇一晚,明晨再去登船。霜合镇原本不过是四百多人的小镇,现在却要承接卧陵关的人口和职能。策应军进来时,发现到处都在大兴土木,到处都是人声鼎沸。卧陵关原本就是通商要道,南边的商队走到这里,都得去风陵渡口换船。现在卧陵关已被废弃,大家就只好来霜合镇落脚。策应军已经扩充到六七百人,镇里无论如何是住不下了,只能去镇东的谷场和庄子上凑合。镇里条件不好,贺家人干脆也在庄子里过夜,这里的主人收了他们二两银子就临时搬出去了,留下一排四间屋子,还有一个扬场。此时谷米都已经入库,空荡荡的扬场就是大院。镇上物资紧缺,周围求购不便,策应军还是拿出自己的干粮当晚饭。不过曾飞熊馋肉馋得紧,喊上贺灵川进山打猎。他们本来也怂恿贺越一起去,怎奈应夫人不许,贺越只能眼巴巴看这十人小分队消失在密林里。贺灵川的运气不错,大概一个时辰后就猎到两头狍子,四只野兔,返程路上又遇见一头大黑野猪,足足近四百斤重。大伙儿做了个陷阱,野猪被毛桃逗到狂性大发,紧追不舍,就掉进陷阱摔断了腿。后面的事就简单了:策应军有肉吃了,这是个只有厨子忙坏的夜晚。行军时禁止饮酒,众人吃肉喝汤划拳,直到月上中天才收场。贺灵川回屋,解了外衣,倒头就睡。因为偷喝了点儿酒之故,他睡得比别人更沉。冥冥之中,好像有人在耳边滴咕什么。贺灵川没管,想再睡一会儿。然后——他就被人用力摇醒了。力气之大,像是恨不得把他脑袋摇下来。“醒醒!”有人在他耳边放声大吼,好像是贺越的声音,“……快起来,快快快!”有几个字没听清,但贺灵川听出他的焦急,一下就清醒了,伸手抓刀:“又有匪徒?”贺越很少这么失态,他下意识以为大事不好。“不是!”贺越一个劲儿拖着他往外走,激动到变声,“帝流浆,天降帝流浆!”帝流浆!贺灵川听到这三个字一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身体的反应快过头脑,两个大跳就出了门,把贺越都甩在身后。原身不学无术,但关于“帝流浆”的知识点却记得很牢靠,以至于贺灵川一听就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天地灵气大爆发,浓郁到以液态形式降临人间!对于一切生灵来说,那都是无价之宝。策应军人人躁动,拿着可以找到的所有瓶瓶罐罐——当然最好是盆、缸——露天而站,盛接雨水的同时也不忘张开嘴、脱掉上衣,多沾一点是一点哪!贺灵川站到屋外仰头向天,只见一轮满月,银华如水,同时又觉脸庞微润,细雨如丝,鼻端却嗅到了清新恬然的香气。那香气说不清,像瓜果甜熟、像八月桂花,像朝阳映照下的含笑,也像雨雾后的山林。总之,沁人心脾,嗅而忘忧。他心底却生出强烈的渴望。这种渴望,就好像饿足七天忽然看见山珍海味,又或者沙漠旅人在倒毙边缘终于爬到绿洲……那是发自身心的真挚呐喊:“我要!”贺灵川不敢耽搁,学人从芭蕉林里抢了两片宽叶,在屋顶上整齐铺开,又从储物戒里取出酒坛,把酒倒掉,只留坛子承接灵露。他清楚分明记得,帝流浆也像无根水,遇土即入,会一直沉淀到地底深处,又通过地脉运动形成玄晶矿脉。但那可遇不可求,谁也摸不清它的轨迹,所有生物能把握的只有当下。最近一次帝流浆出现在数十年前。新鲜的浆液是如此珍贵,古书有云,得一滴可抵修为十日。除了修为,它还能补益本源,令生灵脱胎换骨。当然,抛开剂量谈疗效都是耍流氓。贺灵川也没法考证一滴约等于多少毫升,并且帝流浆的质量应该有高有低罢?